拒不为师
然而,事实往往就是这般残酷。
当闻翩鸿再一次施力将厉鬼刀迅速往回抽离的一瞬之间,平日里惯用来覆面的黑纱也一并随风飘落下去,大半张青白相间的五官映着漫天微渺的纸灯火光,愈发显现出一层类似于已故死者才会拥有的沉庞气息。
薛岚因只匆匆看了那么一眼,便彻底呆住了。他原想着之前晏欺口中所谓的“样貌相似”,也不过是一种非常普通的程度,再往深了一些形容,他是不大愿意相信的。
直到今日,他亲眼见到那被大片黑纱所刻意掩盖的一姿一容,心里就像被人生生捅破了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般,尖锐里带着难以言喻的钝痛。
实在是太像了。
像到他甚至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词语来合适形容。
世间真有容貌如此相近的两个人,大至神态骨骼,小至眉眼鼻梁,简直就像是从铜镜里分毫不差地倒映出来一样。
薛岚因突然没由来地感到恐慌。但他并未因此退缩,反是愈发尽力扣稳晏欺的五指,将涯泠剑紧紧攥握在手掌心里,刃口对着厉鬼刀的刀尖,交绕的光芒将彼此的眼眸照得冷亮。
而此时此刻,云遮欢却定定立定于闻翩鸿身侧,面无表情,纹丝不动。仿佛眼前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闹剧,与她并无任何瓜葛。
她这是……什么意思?
薛岚因幡然抬头,直直盯视着剑光流溢之下,闻翩鸿与他相差无二的苍白面庞,隐隐约约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云遮欢多年来一直痴心恋慕的那名男子,正是闻翩鸿如今所占有的那副陈旧皮囊。
她爱人爱得一向疯狂,甚至已经偏向于一种病态的程度。莫说是区区一张人皮,即便是与之相似的任意人或事物,都能被她日夜渴求思念的目光困住,即刻套上层层沉重的枷锁,不假思索将之投入自己心窝。
而闻翩鸿的出现,恰好就堵住了她给自己备下的最后一条活路。
“……云姑娘。”薛岚因冷冷扬起剑刃,骤白的雪光照亮她满面清晰可见的红痕,“在你身边站着的,究竟是个什么人,你看清楚了么?”
云遮欢摇了摇头,略微朝后退了两步。天色实在太暗,连带她的五官表情都有些模糊不清。
很显然,她已被人动过手脚——诛风门中大大小小的摄魂幻术不一定能置人于死地,但却足够摧毁任何一个人的心智。
尤其是像云遮欢这样满心执念怨恨之人,一旦受到幻术笼罩下的极端控制,几乎便能瞬间丧失所有神识。
也就是说,她如今这般一反常态的诡谲之举,多半是着了闻翩鸿的道。
只是不等薛岚因做出更多猜测,闻翩鸿抢已先一步站了出来。
庞大的厉鬼刀横挡在他身前咫尺方寸之地,碧色的光晕冷如坚铁,刀尖常年累积的咸腥气息却是温而轻软的,一路幽幽飘散至鼻底,说不出的凄厉与狰狞。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难道看得不比她更清楚吗?”
肆意扬起下颌,在闻翩鸿那双蒙满灰尘的眼睛里,早已是空无一物。
“区区一个外人,尚能对我这张皮囊记忆犹新。薛尔矜你呢?兜兜转转二十余年,你可还记得我究竟是谁?”
……究竟是谁?他闻翩鸿,还能是谁!
此话一出,薛岚因当即骇得眸色发紧,方想开口反驳些什么,却是晏欺自他身后凌然出声道:“……你也知道你如今顶在脸上的,不过一张故人皮囊罢了,既是如此,又何必盼着旁人惦记?”
薛岚因喃喃道:“师父……”
“少听他废话。”晏欺一把抓过他手腕,硬将人狠狠后一拉,犹是从容不迫地对闻翩鸿道,“……诛风门的下/贱胚子,自诩得了一副皮囊,便能只手遮天了?”
言罢,再次扬了嗓音,刻意对那无动于衷的云遮欢道:“百年大族的新任族长,平白为了一张人皮,便与昔日诛风门的叛徒苟/合一处——云小族长,是我高看了你,还是你低估了自己?”
云遮欢仍是没有回话,纸灯照耀下惨白的侧脸红痕遍布,像是魔魇烙下的爪牙。薛岚因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却能从她明显退缩的动作中瞧出了几分异样,顾自上前一步,还待与她交谈只言片语,不想眨眼一瞬之间,那闻翩鸿手中幽绿刀影已然应声而来,疾如雷电一般,霎时朝前劈上薛晏二人要害——
晏欺反应极快,即刻探手扯过薛岚因后领道:“小矛退后!”
话音未落,涯泠剑起。薛岚因未能依言朝后闪退半步,手中剑光偏是早有意识,他内功功底虽是极差,自身内力却从不曾缺乏,因而扬剑出鞘的一刹那间,气势磅礴,方与那凌空袭来的巨型石刀相磨相抵,被迫撕裂的空气伴随一路灼烈的星火,几近燃至人之肺腑。
这已经是涯泠剑第二次与厉鬼刀之间产生的致命交锋。
薛岚因素来不学无术,一套乱劈的剑法全然凭借本能和意识。晏欺原是不愿见他日夜与刀剑相互接触,及至今日真正要派上用场的危机时刻,往日里有意避忌的凶锐之物,却成了用以防身反击的最终武器。
石刀挥如霜风过耳,落如泰山压顶。薛岚因仅凭双手力道强行与之硬抵,偏那涯泠剑身细如春笋,剑尖紧紧贴过石刀宽厚沉重的刃边,嘶鸣声响即刻宛若哀鸣一般,阵阵不绝于耳!
头一次,晏欺定身立足于薛岚因宽阔却十足瘦削的背后,无声注视那涯泠剑下竭力出手的修长身影,因着无力施以保护,便愈发只觉胆战心惊。
“薛小矛,你……”
“师父,在我身后别动。”
这一次,薛岚因没有回头。抬眼正视面前石刀暗沉如一的巨大阴影,他对晏欺说道:“这一次,让我保护你,好不好?
第102章 噬骨
晏欺摇了摇头, 想说不好。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闻翩鸿之攻势凶猛, 招招取人要害,距离薛岚因仓皇落败,也不过是迟早预见的事情。
从枕赶不回来, 而云遮欢……眼下半痴半癫, 遭得幻术频频囚困,像是已然丧失神智。
如若真要让薛岚因落入闻翩鸿手中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
晏欺闭了闭眼睛,轻轻攥上薛岚因单薄绵软的衣角, 沙哑道:“让我拖着他,你想办法先走,到了安全的地方, 再去……”
“不要!”
凝声回绝间,厉鬼刀影再次朝前,赫然横劈而下!
闻翩鸿腕间气劲汹涌如潮,自成百折不挠之势, 眼看便要擦过薛岚因毫无防备的侧颈, 铮的一声,正逢剑鸣滚滚直冲天际, 耀目白光哗然刺痛双眼,再抬头时,但见薛岚因纤长指节微微曲起,几近是不假思索地朝下对准涯泠剑尖,狠狠施力一划!
晏欺眼睫剧颤, 登时出声喝止道:“薛小矛,快住手!”
可是晚了。
这一回,连带那出刀迅捷生猛的闻翩鸿也不禁堪堪怔住,沉黑的眼底像是无端燃起一捧星火一般,即刻漫出大片诡谲而又奇异的色彩。
猩红的血液宛若万千沸腾跃动的虫蚁,自那猝然割裂的细碎伤口中央,不受控制地朝外纷涌而出——
不过片晌之余,剑音狂震如啸,雪亮的刃口瞬间迸发出连阵不断的尖锐哀鸣!
薛岚因单手牢握涯泠剑柄,另一手下意识将晏欺往回护入怀中。
随后,薄唇紧抿,再一次倾力旋动手腕,三尺寒剑,应声划破漫天残枝落叶。
那一剑,于薛岚因本身而言,不过才使出半分力道。只是利器一旦沾上活血,便不再受到任何人的压制掌控,甚至那素来运筹帷幄的闻翩鸿亦是应对不及,亢奋惊讶之余,活遭扑面而来的浑厚剑气生生震退,被迫朝后撤开数尺之遥。
可闻翩鸿根本不甚在意。碧光幽冷的厉鬼刀仍叫他握实在手掌心里,不明的目光笔直抵着薛岚因的面颊,像在讶异,又像在嘲讽。
他冷冷一笑,道:“……狗急跳墙,不成气候。”
薛岚因却道:“事关生死,竭力一搏罢了。”
言毕,带了血的指节无声贴近涯泠剑激烈震颤的银白剑身,任由那冰寒剑光自指缝间流溢不断,绕过手腕,一路蹿至半空当中,久久挥之不尽。
活剑族人,生来骨血灼烈,乃是铸铁熔剑的上乘之物,其效用显著,绝非一般利器足以与之比拟。
闻翩鸿目光偏转,不露声色地望了望薛岚因,复又瞥了一眼自他身后始终惴惴不安的晏欺。良久,仍是坦然嗤笑道:“好一个事关生死——薛尔矜,你怕不是活太久了,早已将你当年如何身死的惨状……尽数忘得一干二净。”
薛岚因抬手扬剑,面不改色地道:“过去的事情便过去了,我本没打算再记起。”
话刚说完,已不待那闻翩鸿作出任何回答。染血的剑刃快如一阵疾风,虽无章法,却是灌注万均劲道,径自横挥而出。
那分明是一柄通体着冰的寒剑,此时缀了活血,热得却像是焚烧已久的大火。
这样一剑,如若完整地推刺出去,是铁定足够要人命的。
那闻翩鸿却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神色阴沉依旧,目光亦是一如既往的惨淡晦暗。
偏在涯泠剑将要精准无误穿透他整面胸膛的一瞬之间,他掀了掀唇,用那低哑刺耳的嗓音,一字一句地开口对薛岚因道:
“你是没打算记起,但……我可以帮你。”
晏欺面色骤变,慌忙上前摁住薛岚因的肩膀,厉声喝道:“回来,别过去!”
薛岚因闻声抬颌,却不巧,正对上闻翩鸿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与此同时,耳畔层叠寒风呼啸而过。恰有一道未辨来处的沉厚人声,自他耳膜最深一处,发出绵长而又低淡的尾音——
“薛尔矜。”
“薛尔矜。”
“……薛尔矜!”
“薛尔矜,你难道真的以为,这多年来你在洗心谷底收到的每一封书信,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吗?”
“我说啊……你怎么像个傻子,将自己死死围困在洗心谷里,一晃便是整整四年……你可知你悉心期盼守候的那个人,早在你初入谷那一刻起,便已经撒手人寰了呢?”
“愚蠢。”
“可笑。”
“活该!”
谁……?
是谁?
当初整整四年里,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甘愿苦守谷中,放弃一切远走高飞的机会?
薛岚因浑身发颤,即将挥出的长剑亦随之脱手下落,咣当一声砸在脚边,慑人寒气顷刻漫及一地凉薄霜华。
晏欺呼吸一滞,当即前去扶稳他的臂膀:“薛小矛,你别管他!不要理会,什么都别听,什么都别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