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然而话未说完,薛岚因已是弯腰一折,痛苦不堪地在他面前,沉沉跪了下去。
“薛小矛!”
薛岚因面部全然扭曲,脑海里更是铺天盖地的嗡鸣声响。大片大片陌生或熟悉的记忆,随着闻翩鸿那一双幽深无底的眼睛,陷入阵阵不断的漩涡。
是什么……
他到底,忘掉了什么……?
想不起来,完全想不起来啊!
薛岚因牙关紧咬,几乎是丧失神智的,疯狂伸手反拧身下枯死的草地。
染血的手掌穿过堆积如山的残枝,片晌被那尖锐的尾端割至皲裂。滚烫的活血沿着皮肤细腻的纹路蜿蜒向下,过不多时,便将那泥泞的地面灼得焦黑一片。
晏欺刹那反应过来,是诛风门惯用的摄魂术法,短时间内控人意识,维持的效果虽不见得有多长,但一定足够迷人心智。而薛岚因这小子已完完全全中了下怀,尚无法判定术法对他刻意施加的压制,究竟到了一种什么样的程度。
晏欺喉咙干涩,生平第一次,恨起自己如此无用。可他眼下唯一能够做的,只有摊开双臂,将薛岚因纳在自己怀中,予他半分薄弱的倚靠。
没有内力相持,没有修为支撑。他晏欺此刻便是一个废人。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徒弟在面前轰然倒下,却再无法召出任何一层护命的结界,像往常一样为他遮风挡雨。
只是旧忆如潮侵袭之下,薛岚因双目微阖,薄唇犹自止不住地发出战栗,半边侧颊紧贴着晏欺冰冷的胸膛,甚至没能得到一丝半缕的温暖。
他脑中混沌一片,支离破碎的片段渗入多少不为人知的过往,于他眼前过电般一页一页翩飞翻过,偏他十六年前惨遭奸人粉身碎骨,魂虽未散,大量与洗心谷底有关的记忆却随身死遗忘得一干二净,再不剩下任何蛛丝马迹。
尽管如此,各式嘈杂的人声仍是在他心口绞作一团,登时乱得一发不可收拾。
有晏欺再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喊道:“薛小矛,醒醒,眼睛睁开!快醒醒!”
亦有少时的小师父满面不屑,字字诛心地开口说道:“在我眼里,只有畜生——才会心甘情愿任由自己关在囚笼里,享尽一生自由换来的宁静生活。”
偏在此时,闻翩鸿的嘲讽亦是如影随形:
“……愚蠢,可笑,活该!”
“像个傻子。”
最后的最后,还有一道从未听过的细腻人声,透过身侧万千凌厉的寒风,轻而温柔地,朝下微掠过他冷汗涔涔的耳廓。
“我就在这条路上,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
他说,等你回来。
可是,当薛岚因回身试图竭力探寻的时候,往后的每一条路上,根本没有人在等。
那样一个被彻底忘在角落里的破碎身影,在薛岚因目前仅存的一丝意识当中,甚至没能剩下半点基本的雏形。
——想不起来。
什么都想不起来。
薛岚因指间尚还淌着狰狞可怖的活血,却低头将面庞埋入晏欺雪白柔软的衣襟,像在极力逃避着什么,又像在试图抓握些什么。
可他抓不到,任由它落了空,倒是身后鲜血淋漓的记忆奔涌上前,仍旧固执地对他穷追不舍。
晏欺抱着他,一时只觉手足无措。怀里的徒弟满身冷汗,火烫的皮肤隔着薄薄一层轻衫,却在没了命地抽搐痉挛。
他记起什么了?
晏欺猜不透,只因他不曾知晓。依照过往十六七年他对薛岚因的了解,有些更深层次的事情,徒弟自打当初在洗心谷拜师那一刻起,便有心与他隐瞒。
“薛小矛,你醒醒……醒一醒,好不好?”
晏欺声音艰涩,也是无奈而又恐慌。想要挽起袍角,伸出手掌,如往日一般挥剑如雨,利落斩杀面前的一切障碍。
怨他无能,奔波到头来丢了性命,偏还要带着一心想要守护的那个人一并堕入深渊。
晏欺深吸一口气,再想要出声在薛岚因耳边说点什么。然而再抬头时,恰闻得闻翩鸿自他二人身侧低低哂笑一声,满是讽刺而又轻贱地,扬起嗓音悠悠喝道:“薛尔矜啊薛尔矜,你当真是安逸的日子过得实在太久,竟忘了当初如何受的那份悲苦。”
他朗朗扯开了喉间溢出刺耳的声线,继而接着说道:“……也行,你记不起来,我便做了这份好事,再推你师徒二人一把,便权当是行善积德也罢。”
话落——
手臂应声高举而起,自他掌中牢牢握实的幽绿石刀,在无声投至地面时,肆意拉开一长道沉闷压抑的影子。
紧接着,当即朝前逆过那一盏纸灯投映之外,稀疏一层浅淡的光晕。
竖直向下,狠厉决然,不曾夹带半分犹豫。
晏欺瞳孔一缩,条件反射般的躬起腰身,试图将薛岚因整个人拦护于自身单薄的臂弯当中,保他不受刀气震慑。
然而亦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怀中那人仿若倏而有了自身意识,几近是发了狠地张开双臂,反手将晏欺朝后一摁,不顾一切地纳向了自身温暖有力的胸膛。
“薛小矛,不要——”
语不成调的一声厉喝,伴随厉鬼刀赫然劈下的冲天震颤。
猩红的液体在纸灯微弱的光芒之下疯狂四溅,散开,在那枯枝上,剑柄上,刀身上,逐一留下斑驳的残痕。
随后,化身足以腐蚀万物的凶猛野兽,浸染,蔓延,一步跟着一步,像要将这无尽的长夜啃食殆尽,一分不留。
第103章 入魇
薛岚因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很长很长一个梦。
梦境里, 分不清你我, 辨不透是非,眼前迷蒙混沌的一切,都像在用刀子, 一寸一寸剜入他早已痛觉麻痹的心肺。
他剧烈颤抖着睁开双眼, 眸底深深倒映的,却不再是晏欺那清冷单薄的怀抱,而是头顶森然低矮的灰墙。
一串接着一串冰凉沉厚的铁锁镣铐,紧紧缠绕了满身, 薛岚因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坐在那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端,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地遭受囚禁所带来的巨大痛苦。
他脑海深处的记忆并不完全。或者换一种说法,即便非常完全,他作为一个日夜忙于奔逃保命的活剑族人,在少有意识保持清醒的那些时候, 也大多是在贩卖运输的囚笼当中惶惶度过的。
于中土内外所有野心勃勃的征/服者而言, 所谓活剑族人,只是工具, 只是武器,只是他们攥在手上,借以发动战争的磅礴力量。
正是因此,那种感觉才会倍加真实。薛岚因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很多年前, 必然有一段作为“活剑”而被人肆意抓捕,及至私自藏匿的骇人经历——他并不惊讶,甚至可以泰然处之。
直到后来,他闭了闭眼,面前大片石苔错杂的矮墙却是倏地消失了踪影,泛黄枯冷的旧忆恍惚朝外一转,突然闻及耳畔一阵车轮滚滚,仿若闷雷轰鸣般的颠簸声响。
薛岚因微一侧头,便见那模糊画面中的自己双手遭缚,遍体鳞伤,折了腰死死陷在一辆奔波前行的破旧马车内,无力动弹,亦是无力起身反抗。
车窗外光影流连,挥洒着落入车厢每一处干燥皲裂的犄角旮旯,却是无一例外地,照亮他对面那人熟悉至极的俊朗五官。
是那个与薛岚因样貌相近的诡异男人。可惜薛岚因叫不出他的名字,也就只能定定看着他,看他同样满身绳索,被迫围困在车厢尾端阴暗的偏角处,眼神透凉,像是浸漫了冬日里枯竭的河水。
这是……在哪儿?
薛岚因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不过片晌,却听对面那男人轻轻咳了两声,柔而缓的,温温唤着他道:“尔矜……尔矜……”
那确实不是闻翩鸿那般刺耳低哑的嗓音,却在薛岚因的心底深处,并无任何与他有关的印象。
薛岚因微微蹙了眉心,试图努力回想起一些什么,但见那男人又是不依不饶地曲起膝盖,匍匐着艰难上前,顶了顶那横躺在车厢深处一动不动的自己。
那是他们口中薛尔矜。
早在十六年前灰飞烟灭的薛尔矜。
借着窗外勉勉强强投出的一丝半缕光线,薛岚因竭力眯起了双眼,总算自那晦暗陈旧的粗布短帘下,瞧清了当年那个记忆尚在的自己。
活剑族人生长缓慢,因而自身相貌在数十年间,并不会产生多么显著的变化。但那薛尔矜抬起头时,神色恹恹,目光涣散,眉宇间却紧紧附着一层刀割一般狰狞残暴的戾气。
——与如今那笑容满面,谦和有礼的薛岚因,简直就是判若两人。
薛尔矜侧过腰身,径自瞥着面前那个男人。半晌,懒散而又轻蔑地闭了眼睛,不耐问道:“……你干什么?”
男人道:“自是有话与你商量。”
“有什么好商量的?”薛尔矜翻了个身,不以为意地应了他道,“你我挨到今天这般地步,还不是因你胆小如鼠,凡事偏要做得畏首畏尾,才正好落了旁人圈套?”
“我……”
“都这样了,还我什么我?”
倏而一个跃身自车厢内坐起,薛尔矜双手朝下,躁动不安地摩挲着腕间系成死结的粗制麻绳,咬着牙,一字一句对那男人道:“每次被那些居心不良的王八羔子抓起来,你不急着跑路,非喜欢在半途上犹豫不决——总有一天错失良机,害的不还是自己性命?”
顿了一顿,他又接着说道:“这一次不一样,外面那驾马车的黑心东西,是西北诛风门派来的人。真要落在他手里,我们算是得一起完蛋!”
男人闻言沉默一阵,道:“那你打算如何?”
“还能如何?一身能用的活血放着不用,等着给自己盖棺材吗?”薛尔矜骤然一使蛮力,将那双手自纠绕成圈的粗布麻绳中抽了出来,轻轻往外一甩,随后指向车厢前方,那一帘之隔的驾马人处,低声说道,“眼下这般状况,我们一起上去,放点血直接抹了他的脖子,能走一个是一个,难道还怕了他不成?”
“不可!”话音未落,男人已是极力反对道,“你自己也知道,诛风门那群邪/教之徒,杀他一个,后面还会有无数个。我俩身上总共就这么点血,你是杀人还是自杀?”
薛尔矜长叹一声,犹是恨铁不成钢道:“你……你他妈到底在怂什么!”
“不,你听我的,尔矜,听一回我的,别冲动,别杀他!”
男人摇了摇头,伸出手来,轻轻撩开车窗外薄薄一层旧帘,继而转过头去,详尽耐心地对薛尔矜道:“你看,尔矜……马车在郊外靠拢驿站的那条路上,会停下休整一段时间。到时候注意找准机会,缰绳刚一拉停,我们就一起从车窗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