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妻
皇上理直气壮地把皇后抱在怀中:“朕是一国之君,你是朕的皇后,朕哄你宠你,天下人只会艳羡敬慕,谁敢笑?”
皇后看着皇上,眸中波澜潋滟悲凉。
可他到底是收住了。
他是皇后,是帝王正妻,他不是年少时那个肆意妄为的相国公子,没有资格再无休无止地和他的夫君闹脾气。
于是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浊气,说:“陛下,我累了,回宫吧。”
若他真的要吃醋,七年来三妃八嫔和不计其数的宫人侍女,早让他心肝脾肺都被酸意浸到透烂了。
他知道,皇上想要摆脱相国一系的控制,就要拉拢其他官员。
册封妃嫔,是最一本万利的法子。
皇后悲哀地想,他可真是个千古贤后,皇帝纳妾他不但不闹,还能在心里留出点空来,心疼皇上还要费心安抚那些有用的棋子。
皇帝想要夜宿凤仪宫,被皇后赶了出来。
皇后站在门口警告他:“陛下今日在宫外一闹,明日安明慎就要来寻我晦气。宫中野猫无辜,陛下就当怜惜一条性命,快去阆玉宫安抚安抚您的小野猫吧。”
说完,皇后一脚踢上了凤仪宫的大门。
皇上碰了一鼻子灰,灰头土脸地站在凤仪宫外。
太监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您是回蟠龙殿睡,还是去一趟阆玉宫?”
皇上摸摸鼻子,转头往回走,问:“太医院这几天有消息吗?”
太监说:“回陛下,皇后这些日子并没有传召太医诊脉。”
皇上说:“药方可有问题?”
太监说:“那药方是老奴派人去逍遥谷以万两黄金向鬼医求来的,鬼医说,便是天生施人体质,也能催出珠胎来。”
皇上说:“那不该啊,朕已经连宿凤仪宫三次,皇后怎么还没半点动静?”
太监说:“陛下,许是皇后不曾留意?”
皇上说:“去,找个借口让太医为皇后诊脉,若再不成,朕就一天十二个时辰耗在凤仪宫,崇吾之行前,一定要让皇后怀上朕的嫡子!”
皇后沉默着在凤仪宫中看折子,银浆鱼出事后,他不得不亲自监督操办崇吾祭祖的诸般琐事。
可他最近精力却总是极差,折子看了半个时辰,就觉得双目疲乏头脑不清。
于是他放下折子,静坐了片刻。
侍女放下茶壶,担忧地小声劝:“皇后,请太医过来看诊吧。”
皇后说:“不可。”
他心中隐约有些担忧,却不敢确定到底是不是……
他还记得那一年秋天,新科举子在大殿应试,他在太医院看见了那张方子,是皇上亲手写下的打胎药。
那碗药,是他的夫君亲手喂他喝下的,那时的皇上对他还温柔亲昵,好声好气地哄骗着,说他得了伤寒,喝下那碗药,就会好了。
他信了。
那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相信他的夫君。
皇后沉默了一会儿,问:“萧太后最近如何了?”
太后并非皇上的生身母亲。
当年七皇子的母亲出身低微,早早葬送在了后宫争夺之中。
于是出身萧家的萧皇妃,便认了七皇子到自己膝下,后来封萧太后,一时也是风头无两。
萧太后,是皇后的姑姑,她去年便病了,一月一月病的越来越重,崇吾之行怕是不能同行了。
皇后让侍女收拾了些精致柔软的点心,去泰康宫探望萧太后。
萧太后在榻上病着,枯瘦苍老的面容已经不见昔日风华,她看着皇后,温柔地笑了:“皓尘,过来坐。”
皇后坐在榻前,轻声说:“姑姑,最近可好?”
萧太后摇摇头:“我不过是苦熬着日子,过一天算一天罢了。”
皇后担忧地说:“姑姑……”
萧太后说:“好了好了,崇吾之行在即,你不忙着准备出行的事,却来我这里,是遇到了什么难题吗?”
皇后屏退左右,说:“姑姑,皓尘遇到了难题,需要一个可信的医师,为我诊脉。此时机密,决不可泄露消息。”
萧太后沉默了一会儿,说:“让沁烟进来。”
沁烟是昔日萧府中的旧人,会些医术,随萧太后入宫后一直随侍身侧,是个信得过的人。
沁烟微微福了一福:“少爷。”
她仍然保留着昔日在萧府时的叫法,皇后一时有些感慨恍惚。
他入宫太久了,已经快要忘记自己谁。
沁烟托起皇后的手腕,轻轻诊脉,不过片刻,她便起身行礼,低声说:“皇后,一月有余了。”
皇后闭上眼睛,轻声说:“下去吧。”
沁烟下去了。
萧太后轻轻拍了拍皇后的手背:“皓尘,你怎么想?”
皇后说:“这孩子,留或不留都是小事,我试探一下皇上的口风。若皇上仍心存疑虑,打掉也就罢了。”
萧太后摇摇头,她伸出苍老的手,慢慢握成拳:“皓尘,这世间的事,都像掌心的流沙一样。握得越紧,丢的越多。萧家对皇上是如此,皇上对你,亦是如此。”
皇后说:“姑姑……”
萧太后说:“这些事,以你的聪慧怎会看不明白?萧家想掌控朝政,便拼命想要掌控陛下。若陛下是个心无城府的愚钝之人,大家便能相安无事。可你萧皓尘爱的人,必是个睥睨天下的盖世英雄。英雄,怎么会甘心任人摆弄呢?此局从一开始,便是个死结。”
皇后闭目轻喃:“太晚了……”
萧太后说:“陛下这年来担忧外戚干政,处处防着你生下嫡子,如今却肯让你怀孕,怕是……要对萧家动手了,才如此从容不迫,甚至连连夜宿凤仪宫。萧家一倒,陛下便又需要嫡子,来压制后宫中其他后妃外戚了。”
皇后没有说话,他看着远方枝头刚刚生出嫩芽的老树。
他入宫时,这株老树枝繁叶茂,春风拂时榆钱满地,簌簌落落,像雪一样落了满地。
皇上牵着他的手,向他说着年少时的笑话,趁他笑的时候,便会轻轻吻在他唇边。
炽热,柔软,小心翼翼,那般甜腻入骨的柔情蜜意,再也不会有了。
他们之间,只剩算计,算计。
朝堂算计,后宫算计,连他们的孩子,都变成了彼此勾心斗角的筹码。
皇后以为自己不会再伤心了,他冷眼看着后宫热热闹闹,漫不经心地看皇上膝下儿女成群。
他以为他早已看淡了,他以为他早已做好准备,迎接皇权对萧家斩下的断头刀。
可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为什么还是会心痛,还是会悲伤。
他想了很多话,他要和姑姑商量对策,他要给父亲胞弟找一条全身而退的路。
他聪明,心机,沉稳冷静,可他呆呆地看着远方的老树,却只能颤抖着吐出一句话:“他算计我……”
他们已经到了如此境地,他的夫君竟还在算计他腹中的孩子。
皇上在蟠龙殿看折子,他心绪不宁,又派人去一趟逍遥谷,务必要确定那送子药的功效。
太监进来,说:“陛下,戚将军到了。”
皇上说:“让他进来。”
戚将军是皇上的亲信,武举出身,并无背景,得皇上赏识在一路做到西北大将军之位。
这些日子,他奉召回京述职,常常入宫陪皇上练剑。
皇上屏退左右,说:“京中布置的如何了?”
戚将军说:“京中禁军多是萧家亲信,我们只有崇吾祭祖的机会,趁机把大半禁军带到崇吾郡,再秘密从蟠州历州调动军队,一举攻入相国府。”
皇上说:“相国府养着私兵九千,不可等闲视之。”
戚将军沉默了一会儿,说:“此事,还需皇后出面。”
皇上挑眉:“皇后?”
戚将军说:“若皇后出面劝说相国,散去私兵,告老还乡,相国必会有所考虑。”
皇上说:“相国心系权势,可不会因为他儿子三言两语,就自断爪牙。”
戚将军说:“陛下,只要皇后肯说,此事便已成了。”
皇上轻轻敲着桌面,说:“你要朕利用皇后?”
戚将军说:“陛下,皇后已有身孕了。”
皇上立刻先把那些乌七八糟争权夺利的破事儿扔到一旁,欣喜地站起来,笑骂着身旁的太监:“太医去了凤仪宫,你竟没有立刻禀报朕!”
太监不知所措:“陛下,老奴……老奴不知啊……”
戚将军说:“皇后并未宣召太医,而是去泰康宫找萧家旧仆诊脉,陛下,皇后已有身孕,只要陛下愿意,皇后必然会为了陛下和嫡皇子,主动劝服相国退步。陛下千辛万苦求得送子方,难道不是为了今日有棋子可用吗?”
皇上脸色阴沉下去,他说:“戚将军,朕告诉你。朕要皇后怀孕,不是要利用这个孩子打开萧家的大门。朕是要萧家覆灭之后,用这个孩子留住皇后,告诉他,纵然萧家已成逆贼,他仍然是朕堂堂正正的发妻!”
戚将军低着头,说了声:“末将僭越,请陛下降罪。”
皇帝说:“朕会带着禁军和皇后去崇吾郡,你留在京中,清明前夜动手,控制住相国府,斩断相国与南廷军营的联系,天亮之前尘埃落定,不可再给萧家留下翻身之机。”
戚将军问:“萧太后那边……”
皇帝说:“让你的人继续留在泰康宫看守,萧太后已病入膏肓,刻意下手反而会打草惊蛇。”
戚将军说:“末将定不负皇恩!”
宫中的花草都发芽了。
皇后坐在御花园的水榭中抚琴,他心绪不宁,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
侍女来报:“皇后,国舅来了。”
皇后说:“请父亲回凤仪宫说话。”
萧相国很少入宫。
来,便是有要事需要儿子在宫中助一把力了。
皇后让侍女宫人都退下,说:“父亲,尝尝这明山雾行,是陛下亲手送到凤仪宫来的鲜茶。”
萧相国摆摆手,直截了当地问:“皓尘,你有身孕了?”
皇后轻声说:“是。”
萧相国深吸一口气:“你此时怀孕,陛下怕是要动手了。”
皇后沉默了许久,说:“父亲有何打算?”
萧相国说:“皓尘,父亲此次前来,便是为了此事。”
皇后心中升起了不安:“父亲……”
萧相国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小小瓷瓶:“此物,是父亲从逍遥谷重金求得的奇毒,只要一滴,便可使人暴毙,症状如心脉之疾。你此去崇吾郡,随行护卫多是萧家亲信的禁军,便是最好的时机。”
皇后看向那瓶毒药,声音有些痛苦地发颤:“父亲,你要我……弑君……”
萧相国说:“皓尘,萧家十年前能扶持一个七皇子,如今也能扶持一个嫡皇子。你在崇吾郡杀掉昏君,便可由禁军护卫着回京。父亲已联系南廷军营,在你回京之前,彻底肃清朝中皇上亲信的势力。皓尘,不可再犹豫了,否则等萧家一倒,父亲垂垂老矣生死无惧,你和你的弟弟又会落得如何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