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
“呃,我。……对了,剑……”有一瞬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爹让我带着剑……刚走时忘了拿。”
“阿青,去我房里……替我拿一下吧,我就在这儿等你。”
喻余青动也没动,袖手看他,一双眸子清泠泠地:“王樵。”
被指名道姓叫个全的人浑身抖了一个激灵。
“倘若我去替你拿了,回来你还在这吗?”
王樵被问得正中心事,无话可说,这会儿他觉得是轮着自己要哭了。
喻余青耸了耸肩,他突然走到院墙旁边,把一块大石搬开,从底下取出早放在那儿的包裹和佩剑,自个儿背上了,对王樵一笑,说:“走吧。”
王樵原地不动,目瞪口呆。“你……”
喻余青已经走出几步,朝着去路歪了歪脑袋。“怎么了?我送你去呀。这一路颠沛地,你这辈子有没人照顾过活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地,别被鸡蛋噎死了罢。”
王樵气结。“我至于吗?到底在你们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我说了要一个人去,爹也答应我了。”
“是呀,少爷您是一个人去。”喻余青好笑道,“只是有一样东西,老爷不也嘱咐你必须带着么?”
“什么?”
“三少爷的剑。”
“可我没有——”王樵话说到一半,陡然明白过来。
喻余青嫌弃道:“你打小到大,可曾用真剑砍过半只蚂蚁?倒是有一次差点被削掉半根手指。”
他背着双手,在月光下,发丝轻拂笼了微光,脖颈像剑锋出鞘,砥砺如雪。
“我便是三少爷的剑。”
第三章 错算江东路
郁闷。尴尬。手足无措。
有时候真可谓术业有专攻,不服不行。你说他王樵百八十年不遇地跟随身体的冲动命运的摆弄学着撩了这么一次,还失败得用脸着地,为什么喻余青就可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呢。
可能这也跟习武似的,有没有天资根骨,走两步就看出来了。
其实失败就失败了,倒也没什么。王樵反正早也预知自己是要失败的,只是失败以后逃之夭夭,和失败以后还的日日面对自己的错误,这看上去就是两种权重完全不同的失败了。他像是个被拆穿了胸口碎大石的把式郎,被衙门里的人上着枷,提溜着老大不情愿地走。
他以为这是最后了,亲过一口后就从此不相见,喻余青那性子也就保不齐当被咬了一口;而自个儿却可以当了却一桩夙愿,安心上路,这一路上还都有好梦相伴。
可现在呢,王樵觉着自己一口气在那人眼底提着,一颗心在那人手里玩着,垂头丧气别提多憋屈了。别说从来他也看不出喻余青在想什么,就算看得出,他们这不是还在往出家那条道上走么?
他自个心里头窟窿就多,一个念头钻进去,半晌都绕不出来;喻余青心中的窟窿比他还多,即便那念头再钻出来,你也真真假假地看不明白。
“哎,王樵。”喻余青在摊子上吃着豆腐花,“明明是你得了便宜,怎么反倒跟我委屈了你似的,大半夜的不跟我说话。”
瞧嘛,他轻轻巧巧地便没事儿一般说出来了。
想必在他那些红粉知己里,便这样没事香上一口的经历,也是常有的了。
王樵憋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怼回去,可恶这货说的话还在理,只好说道:“你回去吧,送到这里行了。”
“那哪儿行,老爷不杀了我?”他没所谓地说,“我得把你送到武当山,得了掌门的书信,再回去和老爷复命哪。”
“这么说来你还是我爹派来的了……”
“你爹不派,我也得跟来。少爷,你知道行市的价吗?马去哪儿买,马车去哪儿雇,客店怎么住;就算这些不说,你知道路怎么走吗?从哪儿渡江?”
王樵扶额:“我又不傻……”
“眼下江汉一代在发水患,普通渡船走不得的。得从上游绕行。凭少爷你的心性,要走到水边,怕是就把钱财全散了,接着只得乞讨上山了。”
王樵倒说不上话,这活计他曾干过,现今恐怕也真干得出来。其实当真喻余青在身边,他又像吊了一口气的病人,回光返照似的,若是照以前那样,心思在肚里,看破不说破,日子倒好过了。
可惜,人要作死,天也拦不住……
想来那个后悔啊,当时怎么就一个没忍住就亲上去了呢?
就因为那家伙掉了一滴眼泪——
王樵突然悟了。
卧槽的,他那时候不就打算好跟我一起走了,既不生离又不死别的,好端端的哭什么鼻子呢?
他陡然从豆花里猛地抬头,一拍桌子:“喻余青!你算我啊?!”
“哎呀呀。”对方笑出桃花眼来,将铜板扔给店家,“早知道这么省事,一滴眼泪你就招了嘛。”
王樵郁闷。他藏了按照目前的岁数来看大半辈子的心事,人家早猜破了,不仅猜破了,还给下了个套,让他自己给坐实了;坐实了也就罢了,关键是人家根本不当回事,但转头一想,这事儿也压根的确没法当回事,不然还要出家做什么呢?
他只得在肚里自怨自艾一番,再摆出从前那副青梅竹马狐朋狗友的样子。也没什么,瞒了这么多年,却也在一起了这么多年,相处的模式都刻入骨髓。
“别家里以为我被绑架了吧,”王樵找了个话说,“出来我也没留封信说先走了,别隔天派一队人来找,悬榜画像的,那就丢人了。”
“我留了封信给我爹,他会跟老爷解释。”喻余青说,他向来想得周到。但王樵脸色却变化了一霎,心想我爹看到你留的信,保不准想歪了以为我俩私奔去了。但倒也好,至少那肯定不会派人来追。
“你选这会儿出门也好,”喻余青又说,“你以为我当真想要送你,我也是为了沾你的光,逃掉一桩差事。”
“什么差事?”
“还不是隔几年就要有一次,临安府‘十二登楼’的较艺比试,咱们金陵王家不也位列其中么。都是武林世家,遴选族中骏少,考较功夫,比试武艺,拔个头筹好像能光宗耀祖。”
“你去了,露些个手段,想也不是难事。”
“我又不姓王,输了却是王家跌份,赢了又惹人碎嘴,凑那个热闹做什么。而我爹想得就更古怪,他掇我考武状元呢,你说怪不怪。”
“你终究要成家立业的嘛,不都说好了亲事?在我家做一辈子教头,也不怕委屈了你。”
“怎么,三少爷这就始乱终弃,要赶我走啦?”
王樵气得翻了个白眼:“你现在是主簿家的女婿哎,难不成等成了家,还住在侧房的厢屋里?”
“唉,那门亲事,老实说也定得冤枉啊。”喻余青耸肩,垮了张脸,“现在想想,我说不定被人算计了。”
“这又是哪一出了?”王樵奇道,不过他也觉得,以喻余青的性子,不风流个够本就谈婚论嫁,也的确不是他一贯风格。
“唉,说来惭愧,所以都没和你说过,我爹也不敢告诉老爷。”他咳嗽一声,“那日里,我与傅家小姐深夜幽会……”
“等等等等你等等,你——啥?”
“哎呀,不要我第一句话你就接受不了啊,这让我怎么坦白?”
“你半夜翻人家未出阁闺女院墙里了?!喻余青你要脸不?——”
“嘛,这个怎么说呢,顺水推舟,水到渠成嘛,话本里写的都是这一类艳情本子,你不是看得津津有味。”他嬉皮笑脸地,“怎么,换我这就不高兴了?那我说个高兴的给你听听嘛,这登徒子立刻就现世报了,是不是个特别具有现实警示意义的故事?”
王樵瞪着他。“你……难道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谁说不是呢,我连姑娘小手都没摸清楚呢,结果他家一群人从天而降,打灯笼照住,给一顿打骂不说,傅小姐又哭又闹又要上吊,什么又没了清白又毁了清誉,最后稀里糊涂把亲事定下来了。”
“……我现在真不知同情你好还是笑你好……”
“……你还是笑吧。”
王樵就笑了一路,笑得肚子疼直抹眼泪,“活该了你。”
“不是你一个人倒霉的滋味舒服了点,是吧?”
“我哪儿也没倒霉哪,你当我是你?”王樵陡地消停了,叹了口气,“……出家是我自己选的。”
喻余青深深浅浅看他,王樵给他看得发毛,“怎么?”
“没。我在合计,我们得先往西走,绕过发水的埠口。晚上在常青镇落脚,隔日……”
王樵听他细细打算,在桌上铺开地图,朝着上面画上那些陌生的路线。三少爷曾陪爹妈回过一次老家,除此之外便没再出过远门,而喻余青连老家都没回过。他明明有过不少机会,在十四岁那年就已经技惊四座,当时来府上做客的世家掌门都愿意做个荐引人,送他去参加那年的武林大会。谁料这小子就是不愿意,胸无大志,大家一看他那到哪都招蜂引蝶的架势,也只能叹息,耽于美色,不是成事的料啊。
但眼下王樵瞧他,对这地理路线、车马舟船了如指掌,实在不像是个不想浪迹江湖的样子。“你这人太会装了吧,连我都骗?真不能做朋友了。”
但喻余青只是微微笑道:“三少爷青眼,拿我当朋友,我可开心得很啊,还能不装成三少爷喜欢的样子吗?”
这话里藏了根刺,一口吞下便正中软肋,王樵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觉得怎么咬钩都是吃亏,于是偏不咬了,生气地说:“那你当初其实也是想去参加武林大会的了?”
“哪个嘛,倒也说不上想去不想去。又都是不认识的人,比别人厉害也证明不了什么。”
“是啊,我们王家自个儿的血脉都不够争气,拿你充数。”他脑袋里绕了个弯,明白过来了,“你要是太显摆张扬了,会衬得我们几个纨绔子弟一无是处,你怕那时你和你爹便要被穿小鞋。即便我和我爹从未往那方面想过,大哥二哥却不是心宽的人,更何况还有那么多堂表兄弟,一个个眼尖看着你。”
他越说越顺,一下子犹如醍醐灌顶,那所谓不想出去游历江湖,怕不是因为王樵没那份心,他虽然打小和三少爷一副绕床弄青梅的份儿,但说句实在的,那也还是伺候三少爷的下人。王樵还没走呢,他要是先说去闯荡江湖,迄不是抢了主子一头?
王樵想通了,却也觉得心苦,只得哂笑道:“喻余青,你是不是连后脑勺手心里上都长满了心眼啊?”
“哪能呢?三少爷又说胡话了。”
王樵心下忿懑,感觉自己心尖尖上多年小心栽培的一棵幼苗儿还没开花就被狗叼了去,咬了几口就弃之一旁了。偏又没处发泄,只好瞧着喻余青脑后的一个旋儿,还有他一绺生下来时母亲求得长命就留到现在的胎发,合着他其他长发一起编进髻里。一把抓过喻余青面前的地图,瞧了两眼,却是一顿,突然间福至心灵,计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