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
就在这时,却听得身后柳桐君呀地一声惊叫,和那老者斗在一起。她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捡起了那本被喻余青当作诱饵丢出去的册子,自然也无暇细看;那老者想要追上,谁料那铁链已经扯到了极限,绑住他双手后扯,身子却扭曲前挣,看上去古怪无比。柳桐君明明占据上风,却吓得花容失色,一边双手乱挥,一面叫道:“妖怪!我不认识……不认识你……你不要过来!”
尉迟启珏问道:“怎么了?”柳桐君哭道:“师哥,他……她的脸变了!”
白子定睛看时,果然眼前这个老人的脸孔和刚才他看见的那张脸完全不同,现在更像是一个苍老的女人,与刚才似乎目盲的老人不同,眼里居然莹莹落泪出来,显得一张灰黑枯槁的脸孔愈发瘆人。她张嘴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只听得“嗬嗬呀呀”这样的怪声,脸孔倒是愈发扭曲了。喻余青知道那千面老人身上蹊跷众多,见他此刻被铁链长短缚住,断不能前,急忙在中间打和道:“这中间有些误会,我们两边罢手——”
他话音未落,却见那老人一条手臂居然哗地长出三尺,便仿佛在手臂前头再长出一只手臂般,将柳桐君白玉雕作的胳膊一把抓住。女孩儿平日里千供万奉的,神情也素来倨傲,这一出也吓得她小女儿态毕露,放声大叫,什么风情礼仪全不顾了,平日里当宝贝般珍重的玉箫此刻用得仿佛柴棍,劈头盖脸朝那老人打去。
薛三和尉迟启珏都怔得忘了动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薛三喃喃道:“这是什么怪物!”反而向后退了一步。喻余青顾不得自身凶险,一把拉过柳桐君,锲进他二人之间,扣住那老人伸长了的胳膊喝道:“都放手!”那老人呆了一呆,倒听他话,握住柳桐君的手没再施力;谁料女子早怕得紧闭双眼,一昧使劲,此刻一时得脱却劲收不住,大喊一声,猱扑进怀,手中玉箫直直刺来;喻余青挡在二人中间,避无可避,他又素来爱沾些闺粉便宜,便硬受她这招,用虎口将将扣住玉箫笛口,道:“师姊莫怕,有我在这,已经——”
接下来的话却戛然而止,喻余青只觉舌尖微甜,眼前没来由一阵发黑,一行血丝正从嘴角挂下。低头看时,只见那明明已被扣住的玉箫口里,陡然吐出三寸来长的柳叶薄剑,正正穿过他手心环扣的圈子,悄无声息地埋进胸膛。
第二十七章 人生无百岁
四壁大盛的火光黯淡下去,像是久未添灯油一般,不过是刹那刺目的繁华,燃尽了那不知是何年代残剩下来的薄薄一层膏油之后,只剩下稀微的火苗。
王仪一双秀目瞧着顶楼暗淡的穹顶,不敢错珠地定定看着,手脚上却施展毕生所学,不住地向上攀爬。此时那原本布满整面墙壁的泥浆一般的活物离开,露出底下隐隐约约的纵横痕迹,仿佛是某种拓本。她心里喃喃地道“是了!”,顾不得底下其他人,正要再靠近些看清楚,谁料薄暮津和庞子仲却追上来,二话不打便和她争起来。王仪心道:“好啊!你们平日里看起来都是有本事的,这楼也曾和我母亲一同上来过;刚才把话也说得那般好听,可这会儿却也和那些人没有两样。”她此刻双脚倒钩在楼板之上,浑身沸然,显然已经用功到了极致,更兼心气上头,更不打话,仗着身形灵巧以一敌二,一时间谁也分不出胜负,更没有在意到底下的王樵。这时从楼板缝隙之中透入的夕阳微光仿如牛毛细针,反映在那穹顶之上,便似乎有什么亮起来,晃得三人都一忽眼,手中的动作不由得停了。
那细密的拓文处,似乎在暗光影下生着某种苔藓般的植物,此刻被细光一照,叶片上都反射出鳞片一般斑斓诡谲的色彩。那些植物纵横撇捺,居然看上去像是文字、又像是图形。
“见龙藓……”庞子仲低声道,“仪妹子,你好好瞧瞧吧,这就是‘龙图’了……”
虽然是这样说,但三人都没法收回视线,仿佛被那古怪的图形攫住一般。突然听得当啷一声,三人陡然一悚,才察觉出自己方才失神,原来是王仪手上的长剑松落,坠在地上,正砸着先前供奉舍身佛的供案上。三人这才一惊,凝住心神,暗道“好险!这苔藓上怕有古怪。”一时间也不及想透,视线却先随着那柄落下的剑过去,却见王樵一动不动,正坐在那金身佛龛前面;那剑坠砸在案台上好大声响,险险擦着他头发过去,王樵却连一下惊动或者牵扯避让的动作也没有。薄暮津唤了他几声也没有反应,但要说他重伤或者死了,却又不像,身形绷直,倒仿佛是在打坐入定一般。胖子眼尖,道:“喔唷!怪得很了!他似乎被那佛像攫住了。”
薄暮津皱眉道:“我下去看看。”又瞥一眼王仪,开口续道,“仪姑娘,我们和你母亲同届登楼,你母亲对你说的那些事情,我们恐怕也多少知晓一些。你为什么要一路跟来,那份心思瞒得过王老弟他们,却当我们不知么?但有时候阻得住一时,也阻不住一世,你也瞧见了那些苔藓,若你此时还想去看,我们也不硬拦着。”一面说完,长袖一鼓,跃下天璇,落在王樵身旁,把手往他肩上一搭一拽。想要将他扯开。
这一下他只是试探,留了心眼,身遭都早有防备,就怕是周围那戴着锁链的古怪老人又出手,或是更有机关在这佛龛案台之中;但没料到丝毫不会武功的王樵身上却陡然震出一股湃然内力,这一拍之下,反激出来,撞得他向后一个趔趄,震得掌脉隐隐做痛。仔细看时,才见王樵盘膝而坐,五心向天,手掌与那尊舍身佛的手掌上下相对;面色殷红,鼻尖汗珠滚动,头顶更有丝丝真气缕缕蒸腾而起,若是惯常习武之人,都知道这是极高修为用功到极致后的化境,但他们先前都试过王樵,确信他气海空虚,脚下虚浮,那是断然装不出来的。那这其中的机巧,便要着落在这尊喉头被穿了铁链的金身舍利身上了。
庞子仲也来到薄暮津身旁,伸手试了试王樵,和薄家少爷互换了个眼神,两人心中都有了计较,暗道:“难不成这一回……”却都没有说出口来。
王仪突然叫道:“你们看!”庞、薄二人抬头去看时,只见那金身身后,原本连着那些黑色淤泥状的不知是植物还是动物的古怪活物,正以金身为核心,突然一点点开始朝上枯萎,散发出一股腐臭的气息,令人恶心欲呕。跟着是那些仿佛蜗牛般留下黏液的怪奇物事,这会儿化作一滩脓水,从墙壁上往下滴落。那腐败枯萎的状态一直朝上蔓延,紧接着是那些墙壁上的千面脸孔,它们发出人一般的凄厉哀鸣,开始一张一张地死去,有的腐烂露骨,有的枯萎凋零。三人都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直到王仪叫道:“糟糕!”便见那腐坏继续往上蔓延,天花板上那些会发光的苔藓也不例外,正从角落往中央一片片地枯萎败落,顷刻间便要看不出原本的图形文字。王仪顾不得那苔藓中暗含的毒素,好在此刻离得也远,只顾着抬头尽力默记。不过一炷香功夫,原本于天璇之上粲然生辉的“龙图”,便只剩下些灰败枯萎的草根。
再转头去看王樵,他倒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但那尊金身上的金漆却全然剥落,只剩下一副蜷缩人骨,喉头洞穿,姿态扭曲,显然生前遭受了极刑。那一副枯骨的细长手指如今搭在王樵掌中,仿佛不盈一握。王樵微微睁眼,握了握那只手道:“晚辈知道了。”便见那具枯骨也似乎一瞬活了一般,轻轻一晃,仿佛要挣扎说些什么,喉头牵动锁链,整具骨骼便在那一瞬碎成齑粉,在地板上渗落了浅浅一层。
几人都被这景象震慑住了,一时难以开口。便见王樵收了架势,一改往常闲散不经的模样,规规矩矩地跪定了,朝着那撮灰烬磕了几个头。
薄暮津这一回不敢贸然惊动他,只轻声唤道:“王老弟!王樵!”手上暗暗运起气劲,再去握他肩头。可这一下却又仿如蚍蜉撼树,古井无波,薄暮津想推他起来,却纹丝不动。只见他一双眼怔怔看着前处,思绪却不知飘在何方,便似乎有什么无尽的难题摆在前头,等他专注钻研。薄暮津又唤了几声,他方才似乎听到了,慢慢转过脸来,循声望去。薄暮津和他视线一碰,心头不由得一凛,察觉到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仿佛有什么人透过王樵的眼睛,从遥远的某处窥视过来。那视线掠过薄家少爷,却停在远处的王仪身上。姑娘没防备正对上那泠泠视线,仿佛一股冷气直灌心底,不由得惊叫出声来,“你是谁?!”往胖子身后便躲。王樵眉头微蹙,双眸失焦片刻,一晃神之间,那眼中便只剩他自己了。
庞子仲喃喃道:“我说什么来着?果然是在你身上……”
王樵眨了眨眼,猛甩了甩脑袋,这才苦笑道:“这可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说着摊开手心,只见原本一只白玉细腻、从未做过重活的手掌之中,此刻便如那尊金身无二,掌心端端正正地烙了一个“凤”字。
浑浑噩噩之间,好如一场大梦。喻余青倒不是没开口说过一个死字,但多半是他美人在怀,良辰美景之时,拿来轻言许诺,换得佳人一笑罢了。他恍惚间仿佛回到金陵王家的武场之上,伴随晨起的曦光和钟鼓,朝暮便也一如平日流水般地过去。昨夜女孩儿为他落的泪水还沾在衣襟上头,泪痕儿被朝阳逐渐晒干;三少爷坐在茶房打着盹儿,在他看过去时罅开眼缝,冲他招手。
‘你别尽来看我呀,看我不如自己也学些,起都起了,便练一练;日后行走江湖,莫说防身也好……’
‘我干么要行走江湖?我看你就够啦。’
‘那防不着有人要打你呢?’
‘我这不是有你吗?谁敢打我呀,何必多此一举……’
三少爷抻长了腰说,好啦,看也看够了,回去睡个回笼觉去。阿青同去么?
我哪里敢同去,他听见自己说,少爷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我只得连少爷躲懒的份也一起加紧练了才行,可不敢片刻怠惰呀。
那我睡着的时候要是有人来打我怎办?三少爷耍赖道,把我打死了,那你岂不是白练了这身本事?
少爷您脸皮糙厚,轻易打不死的。
但说虽说了,逞一时口舌之利,还是得哄着他回屋睡去。也不知道这一天时晌,这位爷如何能睡得安安稳稳,头也不疼。他打了蒲扇,换了薰炉,听少爷咕哝说道,你昨晚又去了哪家姑娘那儿?一身的脂粉气。
你都知道呀?
知道呀。窗格子落着冷风呢,睡也不踏实。
那我下次记得带紧些?
带紧了又澳得慌。
他这么说,停了停,翻了个身,问,你喜欢哪一个呢?
哪一个呢?哪一个都很好。喻余青想,一定要有一个吗?那又好像哪一个都不对了。可如果不去挨个儿找,那一个难道会自个从石缝里蹦出来?
他想问时,少爷却睡着了,气息绵长安稳。他也不敢离开,就好像他先前说的话在脑海里扎了根,离开了便仿佛真会出些什么意外。他更不愿懈怠了功课,于是便将脚步放轻,手上狎指作剑,就在床畔的方寸间辗转腾挪练起步法身法,但见身轻如燕,气吐如兰,那招招式式演练起来,凌厉狠准,却又化作一指清风,消弭于无形无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