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
身遭有女子惊呼,过招对掌的气力催动,铁链交加的金石重响。身子一时重重摔落,一时又仿佛被拖曳来去,一时又似乎腾云驾雾。脑袋里时光错乱,他一会儿想‘别吵醒了他’,一会儿想‘要是我死了呢?’,这想法牵动心口,一股剧痛刺得神识昏聩,‘是了,我受了伤……伤在要害’,想提一口气时,只觉得浑身经脉疏断,气息壅滞,难以接续。
这时一股真气催动,从手部太渊穴源源不断催入四肢百骸,吊住他心口一气;又有什么古怪物事仿佛草药,敷上他心头创口之上,便极好地愈塞了伤口和脉络,泄流不止的血液和真气都得以阻止。喻余青感觉灵台神志逐渐清明,四肢五感也逐渐归位,方才觉得浑身仿佛一把破布被重新缝补拼成人形,在把飘远的魂魄掼回体内似的;他呻吟一声,勉力张开双眼。
身遭早已不是恰才的光景,那美貌却扎了他一刀的师姊不见了,浑身发白的判官也不见了,救他的是那位老人。二人身处楼间隔板狭室之中,此刻对坐面前,一双嶙峋怪手握着喻余青的手,牙关格格作响,面貌愈发狰狞骇人。这场景看来极其诡异,要不是喻余青感到那内力的确源源不断自老人身上催动而来,护着他心脉方才吊住他这一口气,单看这眼前这副狰狞景象,倒像是索命的妖怪正在害他。老人见他悠悠醒转,低声喝道:“别出声!快随着我内力疏导调息,压下翻涌血气。我在救你!”
喻余青知道他所言不虚,心下感激,但要说一个谢字时,只张了张口,倒先喷了一口淤结胸口的脓血出来。老人叹道:“也是天意!嘿嘿!我们不人不鬼地活了这些年,好容易以为可以逃出生天,到头来却又着落在你这后生身上。生死局,生死局,生死从来都两字,既生身便死相随。你先前救我,我这时还你。世事若是都算得如此清帐,那该多好?”他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催动内力,喻余青头脑昏沉,却听得那老者骨骼喀喀作响,隐约一股令人犯呕的腐烂腥气传来,忍不住张眼去看,但见那老人一半的身子正在腐坏,腐肉落下,逐渐露出森然白骨;另一半却如同植物枯萎凋零一般,失去颜色,变为尘土。不由得大吃一惊,气息倒转,经脉逆行,真气激荡,在渊液之间乱捅乱钻,一时间冷汗涔涔而下。老人喝道:“闭了眼!定下心来!我要死了,你年纪轻轻,也要跟我一起死吗?”
饶算喻余青冰雪聪明,却也一时想不通这老者怎么突然变成了这副模样,又突然便要死了?他凝了凝心神,终于压下翻涌气息,但想开口说话时,却被那老人乱七八糟的霸道真气占住肺腑,心口剧痛居然都感觉不到了,但口舌却也再不听使唤,只能感觉到经脉被数种全然不同的真气左冲右突,浑身肌肉全都突突跳动,便似有千百只虫子在十二脉中到处乱钻。
老人道:“你说不了话,就好好听着。若你想要活命,那便不要隅抗,顺着我指点的经脉去走。呵呵,倒不是我活到这把年纪,突然犯了好心来救人;可也不是我狠心,救人又不救彻。我所剩的时晌怕是不多,来不及与你一一解释。要怪只能怪你,怎么偏偏选了这么个时辰送死?”他顿了顿,又道,“但你这小子也是古怪,但见过我这副鬼怪模样的人,哪一个不吓得肝胆俱裂、落荒而逃,把我们当成妖魔鬼怪?你却能一口一个老前辈的,叫得亲昵。不管你这份心是真是假也好,你这一趟若是走鬼门关回转,说到底也是你自己挣的。”这老人先前说话颠来倒去,就像好几个人在来回争抢一样,倒是这几句话说得十分通畅。“我接下来要说些旧事,你若活得下来,这事便都要担系在你身上。你若是想活,便得受这些罪。你受得住么?若受不住,不如我直接给你一刀,走得快活些。莫说我老头没警告过后生:有时候,嘿嘿,活着比死难熬得多!”
但凡习武之人,打小以来身上便都是大大小小的伤,要能吃得了苦方能成些本事;更何况刀尖上走的就是生死,伤及致命,还有几分活路,也都各自清晰。喻余青也只得苦笑,他改不了这遇见美貌少女便要动些心思手脚的毛病,被扎这一刀本也是自作自受;只是这一次挨刀的位置当真不走运罢了。他想三少爷得知了要怎么嘲笑他,会不会给他在墓上坟前刻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字儿?但当真轮到是自己时,才知道风流是假,生死离别是真,牡丹的颜色再好,却又不是自己的,在眼底转着,散了,飞远了。没了我,牡丹也照样开;但三哥怎么办呢?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往哪里走?
喻余青痛吸一声,挣出一口气来,断续艰难说道:“……是。无论如何,请……请老前辈救我。”
那老人点了点头,道:“从哪儿说起呢?唉,太多了,也不知说不说得完……看你造化罢,还是得从头说起。”
“我们这副模样,自然不是天生的;被铁链铐在这里,也当然不是自愿的。归根究底,还是由那凤文所起。你们怕也知道,这龙图是武功图谱,龟数是数术演论,而凤文谜团最多,几不可解。这一切的根源,就在于凤文最初的所有者,你们所见的那尊金身舍利身上:那人叫沈忘荃,是个蛊师。”
“他擅长的蛊术,还与寻常不同。他最擅长‘嫁接’,能把人蛊和物蛊、生蛊和素蛊合在一处,便如冬虫夏草那般。所以他在世之时,江湖人称‘嫁蛊神通’。你知道,我们十二家能在这江湖上扬名立万,亏得就是这三样秘籍法宝;但沈忘荃想要独吞凤文,居然宁死不交。当时十二家的家主联手,将他困在这座那时才刚刚兴建的十二楼里。沈忘荃双拳难敌四手,别无他法,只得就范。但他嫁蛊之名,也不是白得的,便在这神不知鬼不觉之中,设下了一个巨大的圈套,也就是这个圈套,害得十二家这百来年间被这登楼规矩束手掣肘,没有一个子孙晚辈是真正将三门秘笈学全了的,能在江湖上折下比先贤更大的万儿。呵呵,也不知道这狠心歹毒的男人是怎么想的,折自己一个不成,还要绵延祸害小辈……”他为了救治喻余青,内力尽输与他体内,自己精力渐弱,但提到沈忘荃,仍然是不住口的喃喃痛骂。也亏得是人有千面,便是一张嘴在不住口的骂,另一人的手脚在忙着救治,也几心二用,各有不乱。
喻余青只觉得精力渐复,如有神助,神台渐渐清明,胸口淤塞也逐渐减轻,居然可以开口说话。他从来是闲不住的人,知道老者话中大有蹊跷,便撑起精神,问道:“他们为何不……直接杀了……?”
老人冷笑道:“你是说,‘他们为何不直接杀了沈忘荃,直接抢走凤文’?那可不行。‘凤文’可是号称‘无字天书’,你没听过么?这是一门以人传人的功夫,当时世上,也只有这姓沈的一人学会。得要他活着,凤文才能传下来。但人怎会不死?便是无病无灾,到了百岁,也就死了。但这姓沈的会作蛊,其中便有一种‘肉身蛊’,俗名叫做‘肉灵芝’,能寄生在肉体之中,令肉身不腐。你道是许多操尸的吝邪法门也能令尸身不腐,但这肉灵芝却并非防腐,而是寄生,能令人大脑失去掌控意识,但却未死,因此并非尸体;这肉灵芝代替他的神经脉络,替他接管身上经脉运转,替他吸收进食排泄循环,因此即便百年之后,这身体依然是活的。人能活最多不过百岁,蛊却能活更久,蛊也更听人话。他们便把沈忘荃的肉身上种上了这蛊,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在这顶楼呆着,替他们向子孙传道。”
这话听得人背脊发凉,默然无语。喻余青不敢想象那尊佝偻的金身佛像,在被做成舍利之前,都遭受了怎样非人的对待,也只好不再出声。
“但他们到底被沈忘荃算计了。这肉身蛊到底有什么本事,什么作用,谁也没活到百年,当真见过。那肉蛊半是活物,半是植物,便似活了一般,一开始还规矩得很,只要定时喂食生肉。可有一日去得晚了,它竟然正将标示龙图的龙藓草也吞下去。龙藓草极为罕见,生长更是条件苛刻,极难种植。几人急燥起来,各展神通,用上毕生所学,要阻这怪物,却被它反缠住了。一人挥刀斩断它那软黏如蜗牛一般的肉身,另一人练得是纯真气劲的混元掌,便朝着它一掌拍下。这时候为了救命,自然是真气灌注,务求一击成功。即便换作是豺狼虎豹,这一下也被拍成了肉泥;可这肉灵芝却没有骨头,拍上去便如泥牛入海,反倒整个手掌全陷进去,那人一惊之下,发觉自己的气海内力便如开闸洪水,一泄如注,多少年聚攒的真气,居然全被这怪物全数吞下了。”
“从那之后,这怪蛊便一发不可收拾。它借着蚕食那几人多年武功修为,居然长到整个屋子一般大小,旁人根本无法控制,它将标记龙图显像的龙藓覆满,将标录龟数途径的万灯索盘堵死,从而登楼的弟子,唯有过得了它这一关,才能得见龙图龟数。而它这一关,便要有一个人,供奉修为真气,供它飨用。它唯有捕食人内息真气之时,便会聚集在金身左近,这时才能露出楼顶的龙图来……”
喻余青越听越是心惊,那被它吞食真气的人最终会变得怎样?他看着老人枯槁变幻、层层剥落的面容,最终没有问出口,但老人却伸手点他,指甲从指头上脱落下来,一面凄凄笑道:“你想到了!”
“你们在顶楼上时,看见那面都是生人面孔做成的照壁,就是这百年间被这以真气养食的人蛊‘肉灵芝’吞食下去的活人。他们变成这人蛊的一部分之后,也谈不上是死,却也更不算是活着,胳膊腿儿、五脏六腑,甚至血液脑浆都混淆在一起,也分不出个你我来,各种各样的记忆、名字却又全在,仿佛旮旯堆里倒了豆子,七七八八地混作一团。嘿嘿,当真是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我知道你还要问:那这五年一度的登楼该怎么办?若是每年上去三个,只下来两个,那还了得,怕是再也没人让孩子去犯这差事,这十二家的武学渊薮,便是要绝在这儿了。那些老贼也是狠心,想出了一招绝妙的主意。这原先决不对外人言的家传秘笈的传承之仪,却被他们以‘十二登楼’的名头,闹得沸沸扬扬,名头打出去了,却又只让人闻着肉香,见不到肉沫;自然也少不得人来这顶楼‘偷腥’——只是肉包子打狗有来无回。喂饱了那怪蛊不说,也逐渐摸清了它习性。它日常吃得饱了,到登楼日时,只要有人照拂,年轻人的修为尚浅,它刁嘴惯了,便看不上眼。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更何况,即便是阻住了这食气的怪蛊,却并没有多少人能修得凤文,倒是必须被耗掉不少苦心修为的功力,若真如此也就罢了,更有人便似中了蛊毒一般,下楼之后,头脑混乱,或是变得疯疯癫癫的也有。因此家族之中,各种传言蜂起,编造出各种关于凤文的说法来。三人争顶之际,尔虞我诈就更加多,谁也不愿意去碰那凤文。可就在这时,有一个天赋异禀的怪才出现了,那便是你金陵王家的祖上王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