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尽
孟笙也蹲下身,他牵着陆涣的手,语气轻柔:“若是你实在难过,可以到恪王府里来找孟叔,孟叔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陆涣扁了扁嘴,到底还是没忍住,哇地扑在孟笙身上,大哭了起来。
陆开桓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孟笙用眼神制止了,孟笙一下下地拍着陆涣的背,低低絮语哄着陆涣,直到陆涣哭够了,他才将孩子带进去,用了些早点。
两人好不容易将陆涣哄好,找了一辆马车把他送回去,这才闲下来。陆开桓端着熬好的药汤,递给孟笙:“来,把药喝了。”
孟笙也不问是什么药,只笑着接了过去,一口饮尽。
陆开桓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小包蜜饯,放在孟笙手里,孟笙拿着蜜饯,好笑地看着陆开桓:“你这是把我当小孩儿呢,喝了药就给两个蜜枣子吃?”
“你永远是我们家小孩。”陆开桓捏了一把孟笙消瘦的脸颊,唇边笑意却渐渐消退,“笙儿,我十天后就要启程去突厥了。”
孟笙剥了一颗蜜枣,送进嘴中,枣子丝络在舌尖抿开,将口中那股苦涩的药味驱散,齿缝里都是甜丝丝的:“这么快走?那我这几日收拾一下……”
“笙儿,我要和你说的就是这件事,”陆开桓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打算带你一起去突厥。”
孟笙手里的蜜饯滚落在地,他没有弯腰去捡,只是盯着陆开桓,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问:“你已经决定好了吗?”
“是,我要你留在京中,去突厥的路太远、太苦,再则,我也需要一个人帮我在京城内看着些,还要麻烦你多照看着陆涣……这些事我思来想去,只有你一个人可以托付,所以,我不会带你一起去突厥。”
孟笙面上淡淡的,可是手却止不住地抖,他抬眼看着陆开桓,半晌才问道:“你是去打仗的,对吗?”
“是,”陆开桓在他眉心亲了一下,“你要照顾好自己,等着我回来。”
陆开桓没有告诉孟笙,他去这一趟,是为了找绮莲,更是为孟笙找到活下去的希望。
“好,我等你凯旋,”孟笙长睫抖动,掩不住一双水光潋滟的眼,“但你要答应我,你走的时候什么模样,回来的时候就要是什么模样……你要是缺胳膊少腿,我就不要你了,知道吗?”
陆开桓心底一时软得一塌糊涂,他点头,对着孟笙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自然,我还要等着回来娶你做皇后呢,怎么能缺部件——我要亲自将你抱上金殿,要你一步也不走,我们一起受万臣朝拜,百姓祝福。这劫,我们会一起过去的,你也得遵守你的诺言,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等我回来。”
孟笙弯唇笑了出来,他倚在桌边,眯眼看着树上成对的鸟雀,再没有开口。
两人都明白,此次分别,不知什么年月才能相见,因此都对归期避而不谈,只是做着平安的约定。
陆开桓走之前,独自去了一趟方宅。
方玉生经营的酒楼生意越来越好,他也渐渐不再常去酒楼中露面了,而是常在方宅里待着。陆开桓来的时候,正遇上方玉生在院子里捧着茶盏发呆,陆开桓都走到眼前了方玉生才看见他。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也没什么,”方玉生垂眼,“只是在等一个人,他好久都没来了。”
“你是在等……”
方玉生截住他的话头:“殿下亲自来我这,恐怕不只是来看看我这么简单吧?”
“是,”陆开桓叹了口气,“我马上就要带兵去突厥了,这一次,我不打算带着孟笙一起去。所以,我是想来请你帮我多多照看着他,若是有什么事,一定要马上托人送信到我那去,不然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方玉生看着陆开桓满脸的憔悴,眼下生出两晕青黑,也站起身来,郑重地说:“殿下尽管放心去吧,上京的事情就尽管交给我。”
得到了方玉生的保证,陆开桓心底踏实了许多,他有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道:“要不要我派人帮你去陆远达那里探探消息?”
“不用了,”方玉生闭上眼,只觉得喉头堵着一大团棉花似的,“我就在这里等他,他会来的。”
说到底,他也是个胆小的人,他怕陆开桓真的探出些什么令他痛不欲生的消息,也怕听到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所以,他宁愿就这样自欺欺人地等下去。
若是十天等不来,那他就等十个月、十年,一直一直等到他垂垂老矣,白发苍苍。
到了那个时候,影六总该心软来见见他了。
他会握着影六的手,对他将未说出口的喜欢,说上千百遍,直到他听厌为止。
第六十一章•撞见
日子如流水一般,无论是在甜蜜时刻希望时间停驻,还是在离别后盼望着时间赶快流逝,时间总是那般无情地按部就班。最初的离别是煎熬,分分秒秒都觉得难忍,但时日久了,倒也可以慢慢从那些情绪中抽身而退。
孟笙抬手将一旁微凉的药端起来一口饮尽,然后坐在椅子上,将刚从突厥送来的信函拆开。陆开桓走后,一个月就会托人送来一封信,算起来,这是第一十四封信了。
陆开桓已走了一年零两个月,现在,已经是元泰三十一年的初冬了。
送到上京的信函有两封,一封送到孟笙手上,一封送到方宅里去。给孟笙的这封一般不提及军情,无非是些零零碎碎的小事,但孟笙看着这些琐事,倒觉得很开心,仿佛他们两个从来没有分开过。信尾不署名,但是都一律以“一切安好,卿勿念”结尾。孟笙看完了这一封,从床下摸出一个檀木匣子,将这封信放了进去。
陆开桓走的这些日子里,他也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从突厥那边传来的战报,有的好有的坏,但总归是好的多些。陆开桓率兵有一套章法,又对突厥地形熟悉,本该是很快可将突厥一举拿下的,可是大千国边境军队懒散,缺少操练,不比突厥的骑兵骁勇无畏,西域藩国又多有动作,所以哪怕是陆开桓计策精良,也有些难以带动大千的军队,最后大千和突厥来来回回,竟是打了一年多。
一年多也并非没有收获,好歹拿下了突厥东侧将近一半的国土,将水土丰美的三十二镜湖收入囊中。突厥虽已有败势,但突厥人执拗且刚烈,誓死顽抗,绝无讲和之意,反扑之势也未曾消退,于是两方军队一直僵持在突厥的樊朔山境内,已有数日。樊朔山山头众多,地势复杂险峻,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也是突厥的重要防线之一,连陆开桓也罕见地犯了难,已是在那里吃了三场败仗了。
“孟公,马车已经备好了。”
孟笙回过神来,应了一声,从架子上取下厚厚的狐毛大氅,推门走了出去。昨夜悄悄下了雪,他深深吸了一口冬日凛冽却带着清甜的空气,靴子踏在雪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孟笙觉着近日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悸,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但这种感觉却总压在他心间。
他走的方向是往厨房去的,之前他吩咐厨子做了几样小点,想着给陆涣母子送去。陆涣母亲前些日子旧疾复发,心病身疾一起压得她病入膏肓,眼见着是快要不成了,孟笙就想着多去他们府上陪着些,总也好过陆涣自己面对又一个亲人的离世。
穿过回廊,转入一道垂拱门,再走一小段路就是厨房了,然而门后传来细碎的议论声,里面还夹杂着小声的抽泣。
孟笙刚想上前将她们打发走,就听见一个声音有些着急地道:“你哭什么呀!王爷他一定能挺过来,风风光光地回来的!你别再哭了,让人听见多晦气!”
他心底一跳,脚步也跟着停下了,就站在垂拱门后静静地听着。
那个低声哭着的女子开口了:“可是半月前就传来王爷受了重伤,跌入山崖中不见踪迹的消息,这都半个月了,还是没有找到人,京城里的人都说,王爷……王爷他是死在突厥了……”
孟笙站在原地,脑子轰的一声炸了开来,一瞬间空白一片。
“嘘!这种话是我们能胡说的吗!你不要命了!”
“可是姐姐,你说,王爷要是真的回不来了,我们该怎么办啊?呜呜呜,王府里分发的月银够多,这钱可是要养活我爹娘和四个弟弟的呀,我……”
后面的话孟笙再也没有听进去。他恍惚地站在原地,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被泼了一大桶冷水似的,冷透了。
他几乎是摔了一跤,摔到了那两个丫鬟面前,那两个女孩子见了他,被吓得小脸煞白,刚要跪下请罪,就被孟笙扑上来紧紧抓着胳膊,一字一顿地问:“你们刚刚说的,王爷在突厥重伤失踪了,是真的吗?”
“孟公,奴婢们不敢妄言啊!这消息已经传遍了上京……”
孟笙浑身冰冷。
传遍上京?为什么他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他也没再管那两个丫鬟,只是跌跌撞撞地朝外走去,他觉得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只是凭着感觉往回去。孟笙肩上的大氅长垂至地,在他凌乱的步伐中将他绊了个跟头。孟笙坐在地上,五感皆麻,也觉不出疼来,只是急急抬手将系在脖子前的带子拆解开——他干脆就将那大氅脱下来,随意丢在地上,又站起来向前走去。
孟笙回到房里,将床下的木匣子拿出来,取出最后一封信,拆开仔细地看了,呆呆地坐着,他想,这不是刚送了信来吗,不是说一切安好吗,怎么就会变成这样呢?
他要去问方玉生,方玉生一定会给他一个答案。
孟笙将那木匣随手盖上,匆匆往外跑去,他跑得急,一头撞上一个人的胸膛,手里的东西也掉落在地。檀木匣子本就关得不严实,掉在地上后里面的东西全都落了出来,铺了一地。
“孟笙?你怎么了?”
郎雨华一边问道,一边弯腰将人扶起来,又将地上散落的东西一样样帮孟笙捡回木匣。
孟笙抬头,看了好久,才看清眼前这个人是郎雨华,他抓着郎雨华的袖子,请求道:“郎雨华,带我去方宅,带我去见方玉生,求求你。”
“好,好,我带你去,你先别急。”郎雨华也觉出了孟笙的不对劲,但是他的目光突然被雪地中埋着的一节黑色东西吸引了,他伸手将那根光滑的木棍捡起来,呼吸几乎都要停止了,“你,你竟还留着?”
那是一根光滑的桃树枝,即使上头的桃花俱已凋零落败,但桃枝却不会枯萎,而且,这明显就是一根受重视的桃树枝——若不是被上百次地拿出来观看抚摸,又怎么会如此光滑!
郎雨华记得,自己曾在几年前,将在寺外折下的一枝桃花送给了孟笙,但他从来没想过,孟笙竟将这根桃枝留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