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尽
双方看上去只是在争夺一堵城墙,但每个士兵都知道,这是京城,是天子之都,若是自己效忠的主上落败,那么很可能这就是被流放至边陲前的最后一战。可以说,每个人都在搏一个未来。
上京的城楼上,最不缺的就是鲜血,古往今来,已经在这堵雄伟的城墙上,泼洒过万千人滚烫的鲜血了。
两方交锋,铁器相接,入肉穿身,汩汩热血将薄雪尽数融化,在地上淌成一摊……前面不断有人咽气倒下,就不断有人踩着前人的尸体,咬牙冲上前去。陆开桓带来的三万人很快就减少了三分之一,渐渐生出了败势,但就在此时,远处忽然火光冲天,传来一阵呼声,混着隆隆的马蹄声,震天动地,似有千军万马向城楼下赶来。
陆开桓唇角勾起一抹笑,他脸上溅了不知是谁的血,已经在他瘦削的右脸上半干了,衬得他这笑竟有几分妖冶。他横剑压在那黑面副将的刀上,倾身在他耳边道:“你们中计了。”
说罢,他一个旋身,从刀下折腰躲过,然后一剑砍断了副将身下黑马的马蹄,副将被他的话分了心神,又没料到他竟出此招,一时不防,竟趔趄摔下马去。还不待他整神爬起,便有长剑破雪携风而来,利刃过喉,副将只觉喉头一痛,然后便是喘不上气的窒闷。
陆开桓冷笑道:“不过如此。”
他伸手将此人头颅用力砍下,而后在马背上直立起身体,脊背挺直,一手拎着那人头颅,脖颈间滴落的血打湿了他的衣袍铠甲,陆开桓拔高声音,呼喊道:“主将已死!现若想降,脱下盔甲靠后者,即算为我麾下之兵,过往一概不究!”
陆远达站在城墙上,看着远处一片连绵的火海冲来,恍然间似乎看到了晚霞,待近些才看清,那原来是被高举的烧着火油的箭,而远处来的队伍,声势浩大,有十余万人!他双瞳猛地放大,捏着石砖的手青筋暴起,咬牙喝道:“这是圈套!撤退!撤退!快去个人,将这些兵都引到宫门前去……”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远处一片映射的火光给截断了——
火舌随着铁矢高抛猛落,舔舐着每个士兵惊恐的脸,也成为了扰乱军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陆远达的士兵,有的在火焰中嘶叫着被烧成灰烬,有的痛哭流涕地就地打滚扑着身上的火,而余下的士兵溃不成军,纷纷逃窜进城内,随着陆远达一路撤到皇宫的宫门前。
“陆远达,我劝你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我身后足有十二万精兵,个个是在突厥的战场上随我浴血厮杀的好汉,而你这些兵,大多都是州府中看守的士兵,没上过战场,一遇到什么事就溃散得不成样子。与其顽抗,还不如趁早认败,我给你留个全尸。”
“笑话,我怎么会就此落败!你是不是忘了,宫中还有五万御林军,他们才是真正的精兵,我手中有何……”
“你是在找这个么?”陆开桓坐在马上,从怀中掏出一枚豹形铁牌,这一次,是他俯瞰站在地上的陆远达了,“御林军何在,玄铁令牌在此,速来听令!”
陆远达踉跄着倒退两步,面上血色尽褪,不由颤声道:“怎么会,怎么会在你那!”
朱红漆亮的宫门立时开启,里面跑出一队身着金甲的军队,将陆远达与逃窜至此的士兵团团围住。其中有一身姿挺拔、头发高高束起的女子骑白马而出,她也一身御林军特有的金甲,只不过身后多了一袭赤红披风,只见她催马行至陆开桓面前,翻身下马,半跪在陆开桓的马前,一揖道:“何家何茹,带御林军助恪王殿下勤王,愿为玄铁令牌效犬马之劳!”
这一刻,陆远达明白了一切,他也清楚地知道了,败局已定。
“你……你竟然一直躲在宫里,”陆远达咬着苍白的唇瓣,目光从重重包围的御林军身上,移至跪着的人背后,“怪不得我遍寻不得……你躲在宫里,还将这令牌早早送了出去,呵,呵!”
他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状若疯癫,笑声也写作苍凉:“一个两个都向着你,这还叫我如何去斗?上天待我不公,待我不公啊!”
陆开桓拧眉看着陆远达,心底暗暗地回他,其实你也有过机会,只是一直在错过,才让我有了种种机遇。
这一场闹剧至此,也是时候收尾了。
陆开桓缓缓开口:“将所有叛兵拿下,听候发落,将肃王关押至天牢,择日……”
“且慢——!”
陆开桓猛地回头,这声音,他化作灰也不会忘记。
这是郎雨华的声音!
只一眼,就足以令陆开桓肝胆俱裂——
郎雨华站在一辆马车前,他怀中圈着一个人,而他手中那把匕首,利刃正对怀中人的咽喉。
那人面色苍白,隐隐泛青,像是将死之人,往日艳如桃李的艳丽面容因过分消瘦,失去了生气,如同一朵开败了的牡丹,干瘪而暗淡。
郎雨华问:“陆开桓,你不是在意他吗?你愿意为了他,放弃大千的万里江山吗?”
第六十八章•事终
陆开桓又急又怒,一口气噎在喉管里,噎得他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郎雨华却是笑起来,笑声阴恻恻的,听着极是瘆人。他低头,在孟笙耳边悄声道:“让我来帮你看清楚,到底谁才是最爱你的那一个。”
他对着陆开桓大声道:“陆开桓,你要想保他一条性命,那就退兵投降,否则,你就只能得到一具尸体!”
孟笙眸色平淡,郎雨华的话在他这就像是一阵虚无的风,根本吹不进他的耳中,脖子上贴着的寒凉刀刃,也都入不了他的眼,他只是开口唤道:“恪王殿下。”
他们隔着人海,遥遥相望。
孟笙唇瓣张合,无声念出几个字来,陆开桓看懂了。
那是四个字。
“别、做、傻、事。”
陆开桓心底泛起一阵苦涩的疼痛,像是千万只蚂蚁啃噬,将他的心蛀成了一个空壳,风一吹,就冷得要命。
他此刻焦灼万分,面上却并不显露半分,前世做了几十年的皇帝,他早习惯将情绪都掩在平静的面庞下,叫人猜不出喜怒,更看不透他的眼睛。他遥遥看了孟笙一眼,那一眼却饱含万千柔情,像是对他说别怕。
有时候,情话也并不是一定要靠嘴才能说出来的,眸子里的情意,才是无论如何都做不了假的。
陆开桓将马头掉转过去,骑在高头大马上,骑到郎雨华和孟笙面前,倨傲地俯视他们,那神情仿佛他们比地上的一滴污泥还不如:“郎雨华,你可是押错宝了!你以为,他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叫我为了他认降?”
他轻蔑一笑,连眼角都带着刻薄的不屑。
他的眼神在半空中与孟笙交会,孟笙会意,面上露出痛苦的神情。郎雨华攥着刀子的手顿了一下,旋即他叫道:“不可能,你……”
“怎么不可能?”陆开桓翻身下马,从腰间抽出染血长剑,远处明明灭灭的火光映照在他脸上,将他颊侧还未来得及抹去的血迹照得鲜明,活像是从地狱爬出的修罗,“他不过就是个内侍,待我登【基后,天下美人尽拥在怀,他就算是再招人喜欢,野花幽香,又怎么比得上牡丹的国色天香?”
饶是知道陆开桓在演戏,孟笙也不由有一瞬间的恍惚,但他很快清醒过来……他相信陆开桓,陆开桓说过的话,他相信他能做到。
郎雨华的眼底也露出了几分狠,他将手又掐紧了几分,刀刃划破脖颈细嫩的表皮,割出一线血色:“放我们走!”
陆开桓冷笑两声:“你要是下不去手,我来帮你解决这个麻烦!”
说着,他便要将那长剑刺向孟笙。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孟笙突然屈起手肘,向后猛地用力击去,狠狠顶在郎雨华柔软的腹部。郎雨华吃痛,猝不及防地松开了对孟笙的钳制,孟笙像是蛇一般灵巧地挣脱开他的束缚,向一边躲去!
长剑破凌风,沐碎雪,直钉入郎雨华的胸膛之中!
郎雨华瞪大眼睛朝下缓缓看去,看到一把长剑穿过自己胸膛,他抬起赤红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陆开桓,那眼神比虎狼还要可怖。
陆开桓倾身,笑着道:“你知道为什么我能赢过你吗?那是因为,我对自己真正喜欢的人,永远无法做到刀剑相向,更不必说抵在脖子上。”
“陆开桓,你毁了我这辈子,”郎雨华支撑不住地倒在地上,伸出手紧紧揪住陆开桓的衣角,“我就是死,也会带着对你的仇恨而死,化作厉鬼,绝不放过你……”
他说完,便带着最后一丝恨意,断了气,至死,他的眼睛都没有闭上。
陆开桓心底忽然间滑过一丝怆然,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郎雨华的时候,金殿之上,一袭素色衣衫的少年状元郎眉间眼里都写满了少年意气,侃侃而谈。他拒穿烈红锦绣的状元袍,就着平日里最常穿的天青色长袍,跪得脊背如松,在金殿昂首听封受赏。
何等的才气傲骨,怎的落到今日这般被仇恨缠身、被怨怼蒙眼的落魄模样?
陆开桓揉了揉眉心,将自己从漫长的回忆中抽离,转身去看孟笙,细细地查看他脖子上的伤口。那道口子并没有划得很深,现在已经不怎么流血了,孟笙眉眼舒展,终于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他眼底一片温柔的水色,推着陆开桓的手臂催促道:“去吧,快去,我会一直、一直等你的。”
两人相视一笑,从彼此的眼中都只见到了劫后余生的轻松与欲说还休的柔情。
他们终于一起携手抵达江山之巅,共享这升平盛世。
这一天,也许只是未来史官手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对于陆开桓和孟笙来说,这一天是他们新的开始。
至此以后,余生皆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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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陆开桓将诸多事宜处理妥当后,他去了一趟宁隽宫。
宁隽宫内燃着浓重的熏香,即便如此,也盖不住这间宫殿散着的沉沉死气。
蕙贵妃正在一旁的贵妃榻上看书,见到殿门开启,走进来的是陆开桓,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连忙放下书迎上前去,借着灯火细细地打量有一年多未见的儿子。
似乎他们母子俩,总是聚少离多的,蕙贵妃思及此,不由眼底也带上三分泪意,抚着陆开桓的脸,喃喃道:“我儿瘦了……突厥一定很苦罢?”
陆开桓进宫前,特地洗去了一身血腥气,又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袍,这才来见她。陆开桓摇了摇头,握住母亲抚在他脸上微凉的手,语气也软了许多:“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