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尽
“是啊,过去了,都过去了,”蕙贵妃眼中泪光盈盈,唇角却勾了起来,“明日一早,你就会是名正言顺的新帝了,这大千国也要换主了。”
“父皇他……”
蕙贵妃抬手擦了擦眼泪,然后走到龙床旁的矮柜前,伸手在右上方的柜角按了一下,柜子侧面就弹出来一个细长的暗格,她弯腰,从里面取出一卷明黄色的御旨来。
她出乎意料地冷静和淡然,似乎只是说起一个陌路人:“他这些日子不大好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甚至会连着睡两三天,这样是从约莫两个月前开始的,也正是因为这样,有人的狼子野心才会藏不住了……”
陆开桓暗暗吃了一惊,他记得前世的元泰帝并未去得这样早,于是继续问道:“怎么会这样?”
“陛下身体从听闻前太子死讯后便一落千丈,从前那些沉疴宿疾都找上门来,该去的时候到了,自然是药石无灵。我被软禁在宫里,便常在宁隽宫内照顾他,以寻找时机,终于在他一次醒来较为清醒的时候,让他亲自写下了传位的诏书,盖上玺印。在那之后,他身体每况愈下,几乎要撑不过去了。我怕他若是就这样撒手走了,之后你带兵勤王的意味就变了,就成了兄弟相争,我就命御医一直吊着陛下的命,一直到今日。”
陆开桓脊背有些发凉,他看着眼前这个娇小的女人,她竟然一直在后宫中为他筹谋,一刻不停,半点差错都不曾有。
如此看来,他的母妃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啊。
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能算眼前之不能见,这绝非是一朝一夕就可转变的。
“今日,你回来了,这道诏书就交给你,你明日即可登基了。”
“明日即可?”
“对,”蕙贵妃笑得两眼弯弯,“给你父皇吊命的药可金贵着呢,今夜往后,他便可不必再苦熬了。”
陆开桓将那道诏书接过,然后双手交叠,对着蕙贵妃深深一拜:“母妃劳心至此,子真实在无以为报。”
蕙贵妃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到底,还是我亏欠你太多,将你生在帝王家,又因为我让你受了牵连,过了那么多年不受宠的日子……你要夺嫡,我只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母妃只希望能帮你完成心愿,哪怕只有一件。”
陆开桓还要再说些什么,被蕙贵妃拦下,她伸出两根葱白的手指,抵在陆开桓唇上:“什么都不必说,现在,你回去好好睡一觉罢,让我和你父皇最后再说两句话。”
陆开桓深深地看了蕙贵妃一眼,终是又深深一揖。
第六十九章•卓谨
隔日清早,元泰帝病重难治,于宁隽宫内驾崩,时有蕙贵妃伴圣身侧,将遗诏亲手捧出。
内侍站在宁隽宫门前,扯着嗓子念道——
“朕即位三十有四年矣,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民有所安,万邦咸服。吏治清明,君臣善睦。德可比先圣,功更盼后人。三皇子陆开桓,人品贵重,甚肖朕躬,坚刚不可夺其志,巨惑不能动其心。朕欲传大位于三皇子陆开桓。众臣工当悉心辅弼,同扶社稷,绵延大千江山,共创盛世清平。”
陆开桓跪地接旨,这也将会是他最后一次跪听旨意,从今以后,他就是这锦绣江山的主人,是所有大千子民的主君,除了天地,谁都不配让他屈膝。
待他接旨起身,转身后,他身前的臣子皆跪在地上,高呼道:“拜见吾皇,吾皇万岁。”
呼声震天,响彻皇宫。
陆开桓终于找回了前世做皇帝的那种快意,他微微一笑,沉声道:“众卿,平身。”
登【基大典被陆开桓安排在了七日后,也是为了给处理先皇下葬等事宜留出些时间,以免太狼狈。这些天来,他忙于宫中事务,作为新帝登基,必须在这时稳住朝廷后宫,才能站稳脚跟,于是这几日便尤其忙。
之前他让从突厥带来的大夫为孟笙诊了脉,那大夫说孟笙中的是突厥的寒厉毒,此毒没有真正的解药。但孟笙却能暂稳住毒性,是因为又被喂了至阳的毒药,倒算是以毒攻毒,误打误撞解了大部分毒性,剩余的毒性正好用陆开桓带回来的绮莲煎水服下,便可尽数解除。
孟笙调养了几天,虽然还是瘦削,但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加之心情开朗,恢复得很快,精神头好了许多。他好一些了,就天天都去陪着陆涣。陆涣的母亲在孟笙去突厥不久后就病逝了,孟笙到底是没有在最关键的时候陪着陆涣走过这一程,这让孟笙心底对这孩子十分愧疚。但陆涣却并没有说什么,他过早地被生活锉磨,经过了大起大落,心智已经远比同龄的孩子要成熟得多。
陆涣再一次见到孟笙的时候,大吃一惊,同时心底对孟笙最后一点怨怼也烟消云散了……他知道孟笙走的那些日子,一定过得很不好,因为孟笙实在是瘦得不成样子,陆涣憋了又憋,还是没能将眼底的潮湿压下去。
孟笙天天往宫外跑,陆开桓虽然没有拦着他,但是也派了两个暗卫暗中跟着,晚上抽空问问那两个暗卫,孟笙都去了哪,做了什么。好在孟笙也并不是个爱招摇的性子,这些天来顶多去市集上走走,或者去听个戏。
直到有一天晚上,孟笙带回来了一个孩子。
那是登基大典的前一夜,陆开桓好不容易将事情都处理妥当后,赶了个早打算回去陪孟笙用晚膳,结果就看见孟笙和一个孩子坐在一起吃饭,孟笙还给那个孩子布菜。
“陛下驾到——”
虽然陆开桓还没有正式经过登基大典,但是宫内上下已均用陛下来称呼他。
陆开桓随手做了个起的手势,然后缓步走过去,看着那个男孩的发旋,眉头慢慢拧了起来,他沉声道:“头抬起来。”
那个男孩缓缓抬起了头,一头长发看起来像是许久未打理过一样,长得很,用一根素白布条绑在脑后,额前还落下许多过短无法扎起来的碎发,就垂在颊侧额上。他看起来十岁刚出头的模样,面容稚嫩,但眉眼里透着一种陆开桓说不上来的熟悉,而且那双眼,也并非像他这个年纪有的。
那双眼太复杂了,像是一个阅尽千帆的老人的双眼,和他的年纪完全不相称,里面似乎盛满了秘密,看得陆开桓心底突然间发冷。
陆开桓的神情也渐渐沉了下来,他久坐帝位,身上自有一种威压感:“你到底……是谁?”
孟笙看不得陆开桓难为这个孩子,于是插话进来,替那孩子答道:“他叫卓谨,你别吓着他,他是我从街上带回来的。我想着去清远斋里头带些小食回宫,他在里头做工,帮着包点心,我去买点心,谁知道他看见我就把东西全都弄撒了,挨了掌柜的不少骂,我看不过眼,就掏银子帮他付了。谁知刚出门来,他就追上来,满脸是泪地对我说胡话。后来我将他哄好后才知道,原来他家人都不在了,他把我错认成他哥哥了。他央求我带他离开,带他走,去哪里都好……”
陆开桓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个男孩,终于明白了那种熟悉感是从哪里来的了。
这是卓谨,一个小时候的卓谨,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卓谨。
他原本还担心这孩子来历不明,会有什么危险,但若是卓谨,他却是放心的。上辈子孟笙收了他做徒弟,处处护着他,而卓谨对孟笙也是真心实意的,孟笙死了之后,他年年都会偷偷在宫内祭拜。在宫中祭拜本是犯忌讳的大事,但卓谨这份心思陆开桓看在眼里,知道他是真的将孟笙放在心上的,倒也没有阻拦,就当作不知晓这件事了。
陆开桓现在回想起卓谨来,也都是二三十岁的模样了,对面前这个男孩倒还真没认出来。与此同时,他又在心底感叹,原来该相逢的人注定会遇见。
命运的齿轮就是这样,即便有分毫的偏离,但最终,总会朝着一个既定的方向转,最后的结果总是相同的。
“他……还未净身吧?”
孟笙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整日在宫里也是无趣,那就留着这个孩子在宫里给你解解闷吧。”陆开桓坐在椅子上,神色露出些疲倦来,“他可以不用净身……不过,也不要太惯着他了,以后规矩还是要守着的,比如别总在一处吃饭,惹闲话就不好了。朕会给他再安排个住所,按御前侍奉的规格给他发月钱。行了,卓谨还有其他人都下去吧,孟公留下。”
宫人纷纷退出去,轻轻掩上了门。这里是宁隽宫侧殿,孟笙整日吃睡皆在此处,陆开桓后宫又没有其他人,宫侍们基本也明白了陆开桓和孟笙的关系,因此皆不敢有任何怠慢。
孟笙坐在陆开桓旁侧的椅子上,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陆开桓:“怎么了,我们陛下吃味了?他可还是个孩子!”
“没有,”陆开桓死鸭子嘴硬,绝不承认,“这怎么可能?我只是怕他坏了规矩!”
“是是是,陛下说的都对。”孟笙乐了,凑过去在陆开桓唇角轻轻碰了一下,然后真诚地道,“谢谢你能让卓谨留在我身边。我也说不清是怎么了,一见这孩子就觉得很熟悉……我这样说会不会太荒谬了?”
“不会,”陆开桓摸着唇角,似乎还在回味这个吻,“你再亲我一下,刚刚那个太敷衍了。”
孟笙依着他,倾身在陆开桓的唇上结结实实地亲了上去。陆开桓有些惊讶,但还是捧着孟笙的脸,加深了这个吻。他们唇舌纠缠,通过汲取对方的热意,来使胸膛中的心保持跳动。
他和陆开桓这一路走来,坎坎坷坷,分别又重逢,经历了太多,也在生死线上走了几遭,许多事情都想开了。他被关在地下密室的时候,就在想,如果他和陆开桓能将这关熬过去,他出来后一定会和陆开桓好好地在一起,珍惜在一起的时间,不再顾虑重重,不再有所保留。
陆开桓的指腹轻柔地摩挲着孟笙的脸颊,他的声音里带着几许沙哑,但这令他的声音更加低沉,更加温柔:“孟笙,我说要你做我的皇后,我会说到做到。”
孟笙长睫一抖,然后唇角漾开几许笑意,他在陆开桓的肩上轻轻一捶,道:“别闹了,你现在可是大千的皇帝,你怎么可能娶我?你的皇后应该是一个名门闺秀,一个聪慧温柔的女人……”
“不,”陆开桓将孟笙微凉的手拢在手里,“你只需要回答我,你现在还愿意不愿意?”
他想补给孟笙一场大婚。
“我……我愿意是愿意,但是……”
“给我两个月,”陆开桓眨了眨眼,“因为我命人去算了,两个月后才有黄道吉日——毕竟,这事儿可不能将就。”
第七十章•大婚
新皇登基,改年号为嘉安,至此,天下大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