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容
桓容很不幸,不得亲爹喜爱,却身兼“质子”和“靶子”两项职能。如今因为郗超一句评语,又被桓大司马提溜到跟前,委实是压力山大。
良久,桓大司马终于开口道:“我闻周氏大儒曾言,阿子乃良才美玉,有经世之才。”
此言一出,桓容头皮绷紧,心中登时拉起警报。
“今回建康,见你勤学更胜往昔,心中甚慰。”
“儿惭愧,不敢当阿父夸赞。”桓容声音平稳,额头却隐隐冒汗。
“阿子过谦。”桓大司马说出和南康公主相似的话,听到桓容耳中却是两个味道,“我月中将归姑孰,本想带你阿兄往军营历练。”
桓容半垂着头,没有说话。
“怎奈其胸无大志,不堪造就。”
桓容咽了口口水,双拳紧握。
桓祎之前和自己说的话,桓大司马必定一清二楚。那么,他平日里做的事,对方是否也知道?想到某种可能,桓容犹如置身冰天雪地,脸色瞬间发白。
殊不知,桓大司马一直在留心,见他这番表现反而放下心来。到底没有经过风浪,年幼稚嫩。即便有才也无需过虑。
既然如此,之前选定的地点便无需更改。
桓大司马放缓表情,收起两分煞气,道:“你年已十五,读书有成,到底缺少历练。我已上表天子,选你为徐州盐渎县县令,月底前往赴任。”
徐州?月底前赴任?
桓容用力咬住腮帮,拼命告诉自己镇定。
断然拒绝绝对不成,难保桓大司马做两手准备,来一场“埋伏三百刀斧手,摔杯为号”。何况,桓大司马言之凿凿,圣旨必定已经拟好,随时会送到桓府。
反抗已然无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至于其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儿……”
话没说完,室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到片刻,房门猛然被拉开,绢衣裥裙的南康公主闯了起来。
佳人手持宝剑,丽颜带怒,显然是听到桓温方才所言,直接拦在桓容面前,袖摆拂过桓容的肩头,仿佛护崽的母狮,厉声喝道:“桓元子,虎毒不食子,你妄称人杰!”
李夫人匆匆赶来,跪坐到桓容身后,见到他被汗水浸湿的领口,不由得面现担忧。
“细君何出此言?”桓温稳稳的坐着,哪怕被宝剑所指,脸上仍无半分怒意,“我不甚明白。”
“你不明白?你会不明白?!”
见桓大司马装糊涂,南康公主勃然大怒。
“瓜儿幼时体弱,好不容易养好些,你便让他外出求学!回到建康短短几日,又被人暗中下手,险些丢掉性命!你心中清楚明白,却要护着罪魁祸首!”
“虎儿同瓜儿亲近,你张口要将他带去姑孰,安的是什么心?!”
“如今郗景兴两句评言,你又要将瓜儿驱离建康,为你那庶子扫清道路!”
“桓元子,你到底有没有心,你还是不是人?!”
南康公主一番痛斥,往昔的雍容华贵全化为熊熊怒火,几欲将桓大司马烧成飞灰。
桓温仍未动怒,只道:“细君此言过了。”
他越是这般南康公主越怒。宝剑前指,几乎要抵住桓大司马的喉咙。
门外健仆立时闯入,就要拦下南康公主。桓容登时心中一紧,却被李夫人牢牢按住,不许他动。
“退下!”桓大司马喝斥一声,“自领二十军棍!”
“诺!”
健仆不敢迟疑,迅速退到廊下。
南康公主动也未动,居高临下俯视桓大司马,胸中怒火更甚。
“细君,瓜儿是我嫡子,我怎会害他?”桓大司马推开宝剑,南康公主重又指回。
“你当我还是当年的司马兴男?!”
“细君,”桓温重重叹气,道,“古有甘氏之孙,舞勺之年为秦国上卿,前朝亦有成童被举孝廉,出仕地方颇有一番作为。我爱瓜儿之才,欲培养于他,怎么会是害他。”
“郗景兴善相人,言瓜儿有大才,我心中甚喜。但瓜儿长于文道,我出身行伍,不忍埋没其才,这才上表朝廷选他为盐渎县县令,出仕一方。”
“徐州刺使郗方回至孝雅正,素有贤名。其子又在我帐下任参军,若知瓜儿之才,必定爱惜备至。我日前已给他书信,托其照顾阿子。”
“他日瓜儿做出功绩,我自可上表天子升其入朝。”
不得不承认,桓大司马这番话相当有水平。可惜南康公主半个字也不信。
“我不管这些,瓜儿不能离开建康!”
那几个庶子心思难测,手段阴毒。儿子放在身边都差点出事,南康公主不敢想象,万一桓容离开都城,后果会如何严重!
南康公主坚决不松口,甚至要前往台城,亲手撕掉尚未送出的任命。
“瓜儿有县公爵位,留在建康即可。纵然做官也要等他加冠!”
“细君,此事已定,不容更改。”
眼见气氛越来越僵,桓大司马声音渐沉,桓容心中叹气,拉了下南康公主的袖摆,道:“阿母,我愿去。”
“什么?”南康公主回身,满脸不可置信。
桓容跪正身体,先拜桓大司马,再拜南康公主,随后道:“阿父乐育,儿感激肺腑;阿母慈爱,儿永铭内心。儿愿往盐渎县,不负阿父栽培,阿母慈心。”
话落再拜,额头触及地面,心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事到临头惧有何用?除了显示出懦弱,不会得到半点好处。
桓大司马下定决心,谁都无法更改。南康公主这么做,非但无法将桓容捞出来,很可能连自己都赔进去。
人心都是肉长的,他未必性格高尚,但不能看着亲娘为自己受累。
反正都是要走,不如痛快些。
做不做得出功绩两论,想方设法活下去,他自认还能做到。
假设是桓大司马掌控的郡县,桓容未必有几分把握。但徐州刺使是郗愔,桓大司马不出面,他几个属兄难有下手的机会。
士族高门自有一套处事规则。
同样是为家族考量,郗超为桓大司马出谋划策,郗愔却不打算上桓氏的船,时常连儿子一起防备。不想被桓温抓住把柄,以“嫡子暴死”为借口抢占地盘,后者必定会设法保住桓容的命。
这算不算一种另类的保障?
桓容闭上双眼,在自嘲中苦笑。
当啷一声,宝剑坠地。
南康公主忍住泪水,轻轻抚过桓容的发顶,随后向桓大司马福身,哑声道:“妾气急无状,夫主见谅。”
桓温站起身,亲自扶住公主手臂,温和道:“细君一如当年,温甚念。”
夫妻执手,桓大司马不时发出几声朗笑。并且当面挑明,马氏和慕容氏生产之后都会留在建康。她们生下的孩子将代替桓容,继续做司马家的“定心丸”。
看到这样的渣爹,桓容愈发觉得讽刺。
是夜,桓大司马歇在马氏房中。
南康公主背靠矮榻,一遍遍的抚过桓容的发顶,轻声道:“你出生那日,城中下了好大的雨。转眼十多年过去,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桓容没有动,倚在南康公主身侧,沉声道:“阿母放心,我定会平安归来。”
无论桓大司马打的是什么主意,他都不会让对方如愿!
本想求个平安,老老实实过一辈子,结果事与愿违,麻烦接踵而至。既然躲不开,那便迎头赶上。表面看似危机,转换一个角度,未必不会成为破局的机遇。
“盐渎县近海,”桓容笑道,“阿母喜欢珊瑚,我定要造出海船,为阿母寻几株珊瑚树。若是好的,阿母便留着,若是不好,阿母随便砸就是。”
南康公主破涕为笑,手指点着桓容的额心,道:“快别说这样的混账话,让人笑话!”
李夫人跪坐在一侧,笑道:“这是郎君的孝心,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阿姊当高兴才是。”
待青烟飘尽,素手轻轻拨动银勺,舀起新调的香料,缓缓倒入炉顶。
第二十章 过府
太和三年,四月,丁卯
建康城连日大雨,河水猛涨,几乎逼近石砌的河岸。河道上早不见小船舢板踪影,只有南来北往的大型商船。
码头上,十余名健仆披着蓑衣,凑在唯一能挡雨的亭子下,等候商船靠岸。
“合浦商船都到了吧?”一名健仆道,“那日我见到两艘大船,听说运来的都是珍珠珊瑚,一颗就够寻常人家过上几年。”
“不晓得。”一名健仆抹去脸上雨水,闷声道,“珍珠再贵也和咱们无关,有那份闲心不如勤快些。这才不过半月,粟米又涨价了。”
“对,我等只管卸货,管他船上装的都是什么。”
说话的功夫,第一艘商船停靠码头。
木梯自船身架起,看到出现在船板上的胡商,健仆们不约而同道一声“晦气”!
“又是鲜卑胡!”
“今年这是第七艘了吧?”
“听说北边出事了,这些鲜卑胡怎么来得更多。”
“谁晓得是真是假,要我来说,他们打个你死我活才好!到时大司马再领兵北伐,正好一举收复失地!”
“呦呵,你这话是从哪听来的?”
“不能是我自己想的?”
“算了吧。”一名健仆讽刺道,“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能说出这样的话?快别让人笑了!”
轰,码头上扬起一阵笑声。
被取笑的健仆没有恼怒,反而抓了抓颈后,承认是从路过的郎君口中听到。
“是青溪里的郎君,我看得真切!”
胡商的船上备有胡奴,各个身强体健,一个能当两个用。即便是雇佣岸上的健仆,工钱也给得相当吝啬。
健仆们多数知道根底,没有着急上前,依旧在码头上说笑。直到第一艘汉人的商船抵达,众人才陆续起身,同船主谈妥了价钱,手脚利落的运货上岸。
一辆牛车从河岸边行过,车厢上撑起皂布盖,挥鞭的健仆浑身煞气,让人不敢小觑。
大雨倾盆而下,健仆不耐烦的掀掉蓑衣,更随手扯开上衣,任由雨水冲刷强健的胸膛。
建康人见多识广,不以为奇。不过是敞怀淋雨,哪值得多看一眼。有人寒食散吃多了,做出的事比这稀奇百倍。
码头上的鲜卑商人表情立变,似乎认出了赶车的健仆。可惜隔着大雨,无法十分肯定,想要再看几眼,牛车已经穿透雨幕,离开众人的视线。
健仆扬起来长鞭,牛车穿过整条街巷,径直来到桓府门前。
健仆跳下车辕,上前叫门。
门后很快传来人声,得知是秦氏郎君来访,立即前往禀报桓温。不到片刻时间,府门大开,秦璟被迎入府内。
“郎君请。”
彼时,郗超正向桓大司马建议,取用庾希上交的“罚款”补充西府军饷。
府军是东晋最主要的战斗力。
西府军大部分由田农组成,握在桓温手中;北府军里流民占多数,暂由郗愔统领。比起狠劲,北府军显然要更胜一筹。
“慕容鲜卑同氐人开战,短期无法分出胜负,极有可能两败俱伤。使君可借机上表朝廷,再次领兵北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