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容
“陛下,表面看,此举固然不妥,然秦玄愔掌八千铁骑,领荆、豫、徐三州诸军事,其兄掌平州,如今又下三韩,若是联合起来,实力足以同长安分庭抗礼。”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秦氏以坞堡起家,久居北地,难免受胡风影响。”郗超继续道,“诸胡建国,多以杀戮威慑服众。父杀子,子弑父,兄弟相残,骨肉相害,比比皆是,屡见不鲜。”
“秦策长安建制称帝,至今未立太子。”
“臣闻其长子犯错被弃,至今没有封王,仅长孙封爵。”
“长子无能继承大统,余下诸子皆为刘皇后和刘淑妃所生。”
说到这里,郗超刻意顿了顿,待桓容表情中闪过几分明悟,方才继续道:“陛下通读史书,可知前朝后宫外戚皆是先例!”
换句话说,秦策固然有疑心,行事手段为人所不耻,但他想集中君权,本身没有大过。
天家无父子,自己的儿子构成威胁,一样要予以拔除!
经过郗超讲解,桓容明白几分,只是心中仍觉得憋闷,滋味很是难言。
是不是因为对方是秦璟,他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用力捏了捏鼻根,桓容锁紧双眉,始终无解。
但他十分清楚,如果秦璟被收回兵权,荆、豫、徐三州移交他人,将士定会生出不平,州内必会出现短暂不稳。
届时,将是出兵北上的最佳时机。
郗超今日所言,九成是为提醒自己。
桓容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重又睁开,双眸漆黑幽深,再觅不出半点情绪。
太元四年,十二月
张蚝一行由骑兵护送,自漠南返回长安。
秦璟没有奉旨归来,只写成一封上表,交给张蚝带回都城,面呈秦策。
张蚝入城当日,正遇上平州的队伍,以国相为首,怀揣秦玓表书,同样要觐见天子。
两封表书同时抵达长安,又同时送到秦策面前。
看过其中内容,秦策脸色变了数变,最终一片黑沉。
秦玓和秦璟似约定好一般,前者辞大军统帅,无意继续掌兵;后者交荆、豫、徐三州兵权,言虎符不日送归长安。
不等秦策做出决断,秦玒、秦玦和秦玸的表书先后送到,措辞不同,中心思想却完全一样:朝廷要收兄长兵权,自己不能视若无睹。既然父皇信不过儿子,做儿子的不能不孝,干脆撂挑子不干!
各州军政?外敌来犯?军心不稳?豪强趁机夺权?
关自己何事?爱找谁找谁去!
驻守西河的秦玖父子同样不甘落后。
秦玖代秦钺执笔,言辞恳切,表明与兄弟共进退的决心。
秦策万万没料到,几个儿子会一起造反。
他的确想收回兵权,却没想一蹴而就。只是万没料到,儿子都撂挑子不干。一旦事成定局,之前被压制的豪强必会寻机再起!
就此让步?
今后想再收回兵权,怕是千难万难。
满朝文武睁眼看着,秦策左右为难,几乎是被架到柴堆上,完全动弹不得。
第二百七十六章 逆鳞
太元四年,十二月, 秦氏兄弟表书递送入京, 秦策经过一番考量, 很快下旨,不允诸子所请, 仅对几人辖地做出调整。
秦玓镇平州,与夏侯将军共掌三韩军事;秦璟领荆、豫两州诸军事,兼领朔方郡。
秦玚镇西海, 秦玒镇洛州, 秦玦镇徐州, 秦玸改镇雍州。
秦玖和秦钺父子仍镇西河,许增州兵五百。
几道旨意下达, 貌似秦策让步, 试图缓和父子间的关系。然而, 细究其中深意, 别说秦璟几个,就是朝中文武都不免皱眉。
“六殿下镇徐州, 四殿下改领朔方?”
众人愈发看不明白, 秦策究竟是何打算。
说他要收回儿子兵权, 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举动, 反而下旨安抚;说他就此打消主意, 打算服老让权,从种种迹象来看,又完全说不通。
“陛下至今未立太子, 似对皇长孙殿下颇有关爱。”
有明眼人看出其中关窍,一言直指中心。
闻者无不瞠目,犹如惊雷在耳边炸响。
“陛下这是要……”
接下来的话没有出口,也不敢出口。
秦策的确没有削权,却是在有意的平权。无法剪除儿子手中权利,干脆玩起平衡。
若是不生意外,诸皇子镇守要地,既能防备强邻又能压制豪强再起;若是不小心生出意外,使得兄弟离心,西晋的八王之乱恐将重演。
群臣固然有私心,想方设法争夺朝权,可太平难得,无人想看到乱世重演,尤其是由君王一手导致。
奈何圣旨已下,秦策不改变主意,事情既成定局。
群臣不能公然抗旨,扶持一位皇子改朝换代,只会让乱局来得更快。事到如今别无他法,唯有寄希望于秦策多活几年,千万别继续糊涂,突然下旨立秦钺为皇太孙。
椒房殿中,刘皇后挥退宦者,静静坐在榻前。
刘淑妃满脸怒色,银牙咬碎。
“阿姊,官家究竟想干什么?”
“干什么?”刘皇后冷笑一声,“事到如今,阿妹还看不明白?在官家眼中,天下人皆可为棋,你们姊妹、阿峥几个全不例外。可惜……”
刘淑妃看向刘皇后,怒色始终不减,“可惜?”
“官家执棋的手段不高,一步错步步错,早晚会聪明反被聪明误,困死自己。”
刘皇后说话时,苍鹰吃完盘中鲜肉,梳理过羽毛,凑到她身边讨喜。
“哪还像只鹰。”
被这样一打岔,刘皇后神情稍缓,轻轻抚过苍鹰背羽,眸底闪过一抹暗色。
“官家已经落子,无妨助他下完这局棋。”
“阿姊?”刘淑妃不解。
“几十年夫妻,走到今天这一步,谁又能料到。”刘皇后停下动作,垂下眼帘,似在感慨,又似在讥讽,眼底尽是冷意,“到头来,还是要走最后一步。”
谁骗了谁,不重要。
谁又欠了谁,一样不重要。
往事如烟,再不可寻。整日挂在心头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让自己钻了牛角尖。
为母则强。
刘皇后不会坐实秦策随意布局,更不会任由几个儿子沦为棋子。
“阿妹可愿助我?”
刘淑妃看着刘皇后,无声浅笑。笑容娇媚,犹如彼岸花绽放,美得惊心动魄,却染上冥河的气息。
“阿姊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刘淑妃微微倾身,一字一句道,“阿姊有底线,我也有。官家既然跨过这条线,我又岂会心存顾虑?”
秦璟几人是刘皇后和刘淑妃的逆鳞,触者皆死,秦策也不会例外。
“好。”
刘皇后笑了,拉过刘淑妃的手,轻声道:“日前桓汉太后赠礼,里面有几样好东西。”
“好东西?”
“几味难得的香料。”刘皇后慢声说道,“可以提神助兴,我命人试过,效果极佳。”
提神助兴?
细细嚼着这四个字,刘淑妃眉心微蹙,脑中忽有一念闪过,惊讶道:“阿姊是说?”
“官家已过耳顺之年,早非龙精虎猛。”刘皇后摸索着苍鹰前颈,声音中带着几分笑意,“官家近月常幸九华、兰林两殿,想是会力不从心。比起丹药,自然是香料更好。”
经过赵氏和张氏的手,秦策不可能再有儿女,幸再多美人也是无用。
之前,刘皇后和刘淑妃全当看笑话,如今则是不然。秦策既然不顾父子亲情,已经踩过底线,自然要为自己的行为承受后果。
刘皇后的本意不是让秦策立即咽气,国君暴毙,长安定然不稳,对谁都没有好处。
慢慢熬着,细细布局,确保万无一失,才是她的行事风格。
“官家戎马半生,也该畅快几日。”
“阿姊说得是。”领会刘皇后话中含义,刘淑妃笑容更盛,低声道,“阿姊放心,这事我来安排。”
刘皇后点点头,回身取来绢布,提笔写成一封短信,待墨迹干后,叠起塞入竹管,绑到苍鹰腿上。
椒房殿中的耳目早被清理干净,干脆利落,不留半点痕迹。
秦策纵然不满,表面的功夫总要做,不可能彻底同刘皇后撕破脸。
如大长秋之前预料,这口郁气秦策是咽也得咽,不咽也得咽。实在咽不下,只能关起门来斩断一张矮榻。想继续往椒房殿安插耳目,已是难如登天。
“去吧。”
刘皇后走到窗前,亲手放飞苍鹰。
宦者宫婢背墙而立,眼观鼻鼻观心,不是刘皇后和刘淑妃开口,双眼始终低垂,几乎同寂静的宫殿融为一体。
太元五年,元月
秦璟接到长安旨意,暂停进攻脚步,挥师赶往朔方城,接掌城内军务。
“漠南之地尽数扫清,柔然残部暂时西逃,高车诸部轻易不敢南下,可寻水源之地,迁百姓耕种放牧。”
早在出兵之前,秦璟就同张廉等人商议,制定好周密计划。
打下漠南全境,立即迁移百姓,邻水建造敌垒,同西海郡彼此连通,形成一道坚固的屏障,以防退军后生变。
如今朔方郡到手,更方便实行计划。
“造城需要大量青壮,边郡人手恐怕不足。无妨仿效桓汉,先择地立驿站,以为交通。待丁壮增多再行造城。”
张廉的提议得众人一致赞同。
“殿下,骑兵皆有家眷,无妨尽数移至漠南。”染虎建议道。
闻听此言,夏侯岩似要说话,却被张廉拦住,暗中对他摇了摇头。
“可。”这个空当,秦璟已点头答应,并道,“待敌垒驿站建好,我意在沿途开商道,军中可轮换戍卫。”
“诺!”
染虎大喜,满脸都是红光,迫不及待想要前往军中,告诉众人这个好消息。
看出他的想法,秦璟微微一笑,示意他可以退下。
“谢汗王!”
染虎离开后,夏侯岩终于有机会开口:“殿下,此举不妥!”
好不容易将胡人势力驱逐干净,又要在漠南安置这些骑兵家眷,岂不是给自己留下后患?
“叔峻此言差矣。”张廉摇了摇头,解释道,“将士在外难免挂念亲人,无论汉胡都是一样。殿下安置诸人家眷在漠南,必有慎重考量。”
“可是……”
“诸胡未入中原时,皆依水草而居。为寻得草场,常年在水源地迁徙。”张廉继续道。
“长期征战在外,不得同家人团聚,难免会心生怨言。如留其在中原,隐患实是更大。不若移其入漠南,并迁汉民耕种杂居。”
夏侯岩仍是转不过弯来。
张廉叹息一声,看向秦璟,得后者允许,方才进一步解释:“叔峻,这八千人是双刃剑,既能伤敌亦能伤己。你可知道,殿下离开长安时,就没想过再回去。”
“什么?!”夏侯岩大惊,抬头看向秦璟,满脸都是不可置信,“为何?”
在他看来,秦策百年之后,秦璟是最有力的皇位继承人。决心不回长安,到底是为了什么?
“伯考所言不差。”秦璟证实张廉的话。
夏侯岩更为惊讶。
“殿下,究竟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