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容
“城中流民增加,却不见他处的混乱,东城商家每日忙碌,生意愈发的好。”
船工们你一言我一语,道明盐渎近来变化,听得旁人啧啧称奇。
健仆搜集完消息,返回船上禀报。
秦璟略微思索,更加确信石劭就在盐渎。
“北地传言,石敬德一次醉酒,语于友人,‘地有金,俯拾即可’。”
对会赚钱的人来说,甭管乱世还是治世,只要掌握对方法,遍地都是发财的机会。别人低头看到的是石子泥土,换成石劭,全都是明晃晃的金子。
确定消息,船队未在射阳多留,当日转道盐渎。
彼时,桓容正开始熟悉县中政务,感觉人手不够,派人给州中正送信,希望对方能推荐人才。越过郡中正的确有些不厚道,但审问过陈氏父子,知晓二者之间的联系,桓容脑袋进水才会向郡中正讨教。
县衙中的散吏全是新人,李甲等职吏在“查田清户”中表现突出,全部官升一级。
县中事务繁多,九个职吏日日加班,每天睡不到两个时辰,挂着两个黑眼圈,走路直打摆子,却无一人口出怨言。
无他,县令给的俸禄多,升官也快,之前不可一世的盐渎豪强逐个被捏死,凡是有脑子的都该清楚,此时不抱大腿力争上游,等到机会失去,竞争者纷至沓来,哭都来不及。
石劭的家人被陈氏抓做盐奴,不到三月的时间竟无一幸存。
寻不到完整的尸骨,石劭带着石勖立下衣冠冢,在坟前痛哭一场,随即投身公务,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县中豪强成为待割的麦子,一茬接一茬被铲除干净。
桓容放下笔,揉揉酸疼的手腕,暗中叹了口气。
有这样得力的下属,寻常上官都该高兴。
桓容却实在乐不出来。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石郎君都有成为工作狂的潜质。他自己狂也就算了,偏偏影响力惊人,带着县衙上下一起狂,抓住机会还要劝说桓容勤政。
如此气氛下,身为县中一把手,桓容想要偷懒吃根麻花都觉得亏心。
“府君,有客登门,言是故友来访。”
故友?
桓容抬起头,拿着谷饼的手停在半空。
“来者可曾道明身份?”
“未曾。”健仆呈上一只绢袋,道:“来者言,郎君一看便知。”
桓容疑惑的接过绢袋,解开袋口,一颗浑圆的金色珍珠顺势落入掌心。
县衙门前,秦璟负手而立,饶有趣味的看着四周立起的木屋。听到脚步声,当即回身笑道:“璟冒昧来访,容弟莫要见怪。”
俊颜如玉,笑容似三月暖阳。
桓容定住脚步,抬头望一眼天空,突然觉得今天的阳光有些过分耀眼。
第三十九章 北地来客三
“秦兄请。”
登门是客,加上之前两份重礼,桓容有再多疑问也不会马上出口,当先侧身半步,亲自将秦璟引入县衙,至后堂客室详叙。
比起初见时的衰败,县衙已是大变模样。
院中枯草碎瓦陆续清理干净,墙头砌上泥砖,虽然样子不太好看,到底不再是断壁残垣,多少恢复些官衙模样。
斑驳的木门全部重漆。
实在无法修缮的门窗干脆整扇拆除,重新到林中取木,由随行的工巧奴开工雕凿。
从大门至前堂的石路重新铺设,木制回廊两侧架起长杆,缺损的瓦片都已增补。
后堂院内,数名婢仆自廊檐下行过,当前两人合力提着水桶,额前沁出晶莹的汗珠。
见到迎面走来的桓容和秦璟,婢仆不由得脸颊晕红。福身之后退到一侧,目送两人进入内室,只觉天气晴好,之前的疲惫一扫而空。
“如能日日见到郎君,我能独扫一室!”
年轻的婢仆喃喃念着,引来同伴一阵轻笑。
“咳咳!”
身后突然传来两声咳嗽,婢仆们连忙转身,见是手托漆盘的阿黍,不由得垂下头,收起脸上的笑容,再不敢戏言。
阿黍点点头,转身走向内室。
在她身后,婢仆们齐齐松了口气,随手拂开黏在脸颊边的一缕湿发,任由微风扫过裙摆,合力提起水桶,匆匆走向后堂西侧的宅院。
阿黍走进内室,放下漆盘,由小童捧起漆盏,恭敬的放到两人面前。
同之前相比,内室的变化不大。
依旧是竹席铺地,没有过多摆设。仅在靠墙处增加两只书箱,一只挂着铜锁,另一只半掀开,能依稀看到里面堆放的竹简和书卷。
桓容端起茶汤,轻轻抿了一口。
第一次喝茶汤,他差点吐了出来。奈何是时下风尚,待客的必需品,不习惯也得习惯。
好在阿黍手艺高超,试着更改茶汤用料,逐渐对味道进行改善。现如今,味道仍有些怪,却不是不能入口。饮过几次之后,桓容意外喜欢上茶汤的味道。
当然,仅限于茶汤。
换成是姜汤,加上半斤红糖他也不会习惯。
秦璟正身端坐,端起漆盏,对茶汤的味道颇有几分意外。
“秦兄见笑,容不喜姜味。”
桓容十分明白,对习惯的人来说,这种改良版的味道实在太淡。
“璟亦然。”
秦璟饮下半盏茶汤,动作行云流水,既带着北地郎君特有的豪迈,又不失士族高门固有的优雅。
桓容难免叹息。
和土生土长的士族相比,他终究是形似神不似。想要彻底融入这个时代,还需要加倍努力。
茶汤用完,小童奉上寒具。目的不是照顾桓容的胃口,而是待客的礼仪。
秦璟净过手,取过一段馓子。
桓容睁大双眼,看着对面人嘴唇开合,自己咔嚓咔嚓不停,不知不觉间竟将整盘馓子全部吃光。
阿黍皱眉,小童满脸通红,不敢言语。
郎君啊,这是待客用的寒具,秦郎君只吃手指长的两段,您把整盘都吃了算怎么回事?
桓容意识到不对,看看空掉的漆盘,再看看挑眉的秦璟,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怎么说?
美人下饭?
吃货真心伤不起!饿肚子的吃货更伤不起!
秦璟忍了几忍,终于没忍住,笑声自唇畔流淌,笑意染上眼底。
“容弟性情直率,璟甚喜。”
“……”这是夸他真性情,还是说他没心眼?
桓容磨了磨后槽牙,一边擦手一边安慰自己,这真不能怪他,见面之前正吃麻花,没吃两口就有客人上门。按照日常的饭量,一盘馓子不够塞牙缝……
思量间,小童和阿黍撤走漆盘,重新送上蜜水。或许是因为秦璟的笑,两人正身端坐,陌生和尴尬少去许多。
然而气氛再好,该问的一样要问。
“容有一事不明,还望秦兄解惑。”桓容开口道。
“容弟请讲。”秦璟放下杯盏,笑容依旧挂在嘴角,却没了之前溢出的几分慵懒。
“北地正逢战事,秦兄此番南下是为何故?”
桓容人在盐渎,并不妨碍了解北方战事。
氐人和慕容鲜卑正打得热闹,战火几乎要烧到东晋边境。
不知是受了什么样的刺激,鲜卑国主难得脑子清醒一回,本该被排挤的慕容垂重掌兵权,领兵上了战场,见面就给了氐人好看。原该高歌猛进的氐人被迎头痛击,抢到的地盘丢失不说,后院竟燃起大火。
历史上,陕城的氐人守将投靠鲜卑,苻柳举部反叛都是确有其事。但就其影响和规模而言,绝对不比当下。
战斗猛人慕容垂披挂上阵,给这场战争增添了太多的未知数。
明年桓大司马是否将要北伐,北伐的目标还会不会是慕容鲜卑,基本都要打上问号。甚者,没有慕容垂改换城头,苻坚能否攻破燕国都城,继而挥师扫除大大小小的胡人政权,全都要重新考量。
最让人难以预料的是,战局开始向相反方向发展,东晋和前秦的淝水之战是否还能发生。
就现下而言,这些全都是猜测,没有切实把握。具体结果如何,要看氐人和慕容鲜卑的调兵情况。
桓容要面对的问题是,秦璟为何二度南下,并且不是停留建康,而是直接前来盐渎。
盐渎位置的确重要,却非兵家必争之地,最能引起他人兴趣的只有盐场。
但是,可能吗?
桓容看着秦璟,心中有太多的疑问。
秦璟放下杯盏,不答反问道:“容弟可知南皮石氏?”
南皮石氏,石劭的家族?
桓容轻轻蹙眉,生出一股奇怪的预感。
“南皮石氏起于曹魏,有助武帝开国之功,鼎盛于本朝。传其家藏管夷吾手书,短短十数年间便成北地巨富。”
桓容没有出声。
他知道石劭家世不凡,也知道其祖上出过石崇这位有钱任性的大壕。只是从没了解过,石氏究竟是以何起家。
管夷吾手书,这又是哪本先贤的笔墨?依照秦璟的口气推测,应该是关于商业?
秦璟继续道:“永熙年间,贾氏祸乱朝纲,八王起兵,胡人趁势南侵,百姓生灵涂炭。其后元帝南渡,晋室立于建康,士族高门纷纷南迁,留于北地者少之又少。”
桓容点点头,杯中蜜水渐渐变凉。
“石氏分支南渡,现居于建康。嫡支却被胡人困于北地,为求暂安,不得不同胡人虚与委蛇,送出大量金银绢布,放弃千顷良田。”话到这里,秦璟顿了顿,桓容眉心微跳,隐约猜到他要说些什么。
“前岁石氏家主送来书信,言乞伏鲜卑有恶心,欲灭其族。未等书信抵达坞堡,全家已被乞伏鲜卑掳走,家财尽失,婢仆田奴半数被屠戮,家宅亦被付之一炬。”
桓容怒形于色,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家君后悔不迭,常言不惜同鲜卑开战,也该派兵迎石氏入西河郡。”秦璟叹息一声。
“其后多方打探,查明乞伏鲜卑驻地,知晓石劭等未死,便计划将人救出。不料想,陕城守将投靠慕容鲜卑,氐人大怒发兵,乞伏鲜卑突生内讧,兵荒马乱之下,石劭全家不知去向。”
这之后的事,不需要秦璟继续说,桓容已是相当清楚。
石劭带着家人南渡晋地,避开胡人的追杀,结果却遭遇盗匪,又被豪强劫掠欺凌。
现如今,盗匪被擒,首恶伏诛,陈氏等豪强陆续倒台,他却是父母妻儿俱亡,身边仅剩下一个幼弟。
“秦兄此来是为石敬德?”
秦璟点点头,道:“自乞伏鲜卑内讧,家君陆续派人寻访北地郡县,始终未能寻到踪迹。后知其南渡,目前就在侨郡,方有璟今日之行。”
“找到之后,秦兄有何打算?”
“须得见面再议。”秦璟话锋一转,笑道,“闻石敬德现在容弟幕下为国官?”
“的确。”桓容额心直跳。
他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念及请托,寻访故人”,分明是来挖墙脚!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XX的!
乐个鬼啊乐!
好不容易捡个漏,有人才掉入口袋。没等高兴几天,扛铁锹的直接上门!
高富帅了不起?美人就可以挖墙脚?信不信抛出李阿姨的香料,分分钟让你倒地不起,半生不举!
桓容在心中咬牙切齿,面上却不能显露,耐下性子陪秦璟周旋,绞尽脑汁想要绕开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