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寻仇
有些事故去就真是故去了。
许多年前难以走完的江面,如今竟是转身即到。
身着黄衫的明媚侍女上前引领他们向魏轻愁的所在走去,她们嘴旁都带着笑,身姿不是太规矩,却透着无尽的活力。
或许是魏轻愁太死沉,才格外喜欢这些透着生气的女子。
“魏子应是不喜欢你。”,晋赎道了句。
晋仇问为何。
晋赎便与他对视,“你身上没有那种活力,他喜欢不守规矩的。”,而晋仇喜欢的是守规矩的人。
这话不知是不是被魏子听见了,他在屋内,而晋仇在屋外,就算听到,也应装作不知道的。
可魏子的话远远地传来了,他那衰弱疲惫的声音听着就惹人怜惜,晋仇却只觉憋闷。
“何人挑拨离间。”,魏子说的是。
晋赎微露怒意,晋仇抓住了他的手。
“进去再说。”
“好。”,晋赎道。
两人就此进去,魏轻愁看样子却已等待多时了,他坐在东边的椅上,身上覆盖着层层御寒之物,南北两侧各余一空位,看样子是为晋仇晋赎二人准备的。
席间摆着些吃物,晋仇只看一眼,便没了兴趣。
魏轻愁起先瞧了他一眼,后来便把目光放在了晋赎身上。
晋仇的确很醒目,他哪怕不坐在东侧,这席间的主人也像是他,而不是魏轻愁。从他进入此间,这其间的一切便全在他手中了。
魏轻愁知道这点,但他面上并无恼怒,只是问了晋赎一句。
“听闻阁下名晋赎,不知是何身份。”
晋赎冷目相对:“即叫晋赎便是晋赎,是何身份魏子不会查吗?”
魏轻愁不说话,只眉间的凄苦更多了些。
晋仇看他如此,道:“轻愁不必恼,白菘先前也不知你是谁,你怎可强问他是谁呢?”
晋仇此话明显是向着晋赎,可他那个轻愁说得如此亲昵,叫魏轻愁低下了头。
“既如此,便先用膳。”,他道。
晋仇看着自己桌间的菜,有些愣神,这些东西奇形怪状,姑且不论好吃与否,从模样上看便是不会让人动一嘴的。魏轻愁此举,明显是给他个下马威,昭示己身与他的不和。
赵魏两家从十年前便开始与他划开界限,施明哲保身之道。他对此一直是无视的,在他彻底需要赵魏之前,赵魏没必要与他亲近。
殷王不会坐视不管,他也不会好过。
魏轻愁表现得与他如此生疏,倒是没什么。
只是魏子见晋仇愣在那处,一下筷子都不用,倒是不无担忧地问了句。
“怎么,今日的菜崇修可是不喜?”
晋仇未说话,晋赎却是开口了。
“不知魏子用的是何菜肴,看上去倒颇为古怪,混不像是待客之礼。”
“古书云:肉之美者,猩猩之唇,獾獾之炙,隽触之翠,述荡之挈,旄象之约。今日所用,俱是佳品,怎是待客不周。”
魏轻愁用的的确都是好东西,只是晋仇连寻常的肉都不食,又怎会接受这种稀奇古怪之物。
“你在刁难晋仇。”,晋赎站起,道。
他本就不愿晋仇来,此时见魏子这明摆的逐客令更是想带晋仇离去。他看上的人是没必要受这种折辱的。
魏轻愁听他对崇修的称谓,看了崇修那边一眼,却未看到丝毫不喜。想不到崇修竟能容忍别人这般无礼的称他。
他干脆明说:“晋仇已是乱臣贼子,为天下所不容,我能如此待他已算仁至义尽。东西放在此处,愿意用便用,否则便离去吧,我魏地承担不起殷王的怒火。”
晋仇坐在那里,听着魏轻愁的话,瞧样子是没想到魏轻愁会直接将话说出。
“听闻魏莹十一月初九嫁人,我想看完再走。”
“崇修,你我以前交情是好,但今时不同往日,殷王的感知覆盖着整个魏地,如我让你留下看莹儿嫁人,只怕结亲那日要染上些血腥。”
晋仇下意识看了晋赎一眼,晋赎走到他身边来。
“晋仇在魏地已有些时日,殷王如恼怒,早已派人来收他,又怎会让他在魏地潇洒。且晋仇住的是册府,殷王的打算你又如何知晓。”,晋赎道,他那声音充满气势,听着无端让人产生臣服感。
魏轻愁按住胸腹弯腰咳嗽了几声,再一说话时声音已低了很多。
“魏地不愿趟这浑水,崇修,你也看到了,这些年我身体愈加衰败,实是承受不住什么打击。”
他这话不曾作假,先天的不足使他过得极为艰难,几乎无一日不活在痛苦之中。当年听闻晋地出事,更是昏昏沉沉一年都起不来床。他是愿意为崇修做事的,可他是魏子,不能放任整个魏地不管。他当然知道崇修不可能吃他准备的东西,毕竟从他认识崇修以来,崇修连水都不大喝,又怎会吃这俗物。
其实他心底是愿意为崇修赴汤蹈火的。
“晋赎,你先回去,我与轻愁有些密话想聊。”,晋仇道,同时他侧身在晋赎耳边轻声说:“别听我们的话,几个时辰后我就回去。你先做些菘菜,早间的那些就行。可否答应?”
晋赎看着他,魏轻愁也在看着他们。
“晋仇,我是外人吗?”
“不是,只是你在有些事我干不成,轻愁会疑心。”
“晋仇,你让我不悦。”,晋赎的脸冷了下来。
却在看见晋仇眼底的哀伤时又克制自己恢复了平静。
晋仇有事想办,又苦于不能让晋赎知道,准确来说是不能让殷王知道。他看着晋赎的脸,有些为难。他想起听松堂那日,他也是这般让晋赎离去别听。
可晋赎听了,晋仇的计划有些难办,有些事他真不能让晋赎知道。
正苦思冥想着,却是感觉唇上软了片刻。
是晋赎,用自己的唇在他的唇上抵了下。
“不让你为难,一个时辰后我来接你,此前的一个时辰内我绝不会听你与魏轻愁的话。别苦着脸。”
☆、魏有大泽(九)
晋赎心里知道晋仇的些许想法,以他之前的性子,是绝不会放任晋仇不管的,晋仇不让他听,他也会听。总不能眼看着危险发生而不予理会,他自认从不是会被美色迷惑的人。但对晋仇,他有些不想让晋仇知道他再一次未听晋仇的话,谎言有一次就可,两次委实太多。
之前在听松堂他已觉有些不妥,晋仇未必不知道他当时在偷听,不去管也只是晋仇不想打破他们的关系。
怀疑是打破亲密的最好方法。
晋赎的记忆虽还未恢复,但以前的行事方法却回来了。晋仇有什么想法便让他去做,尽管有些事可能对殷地不利,却总也难逃不出他的掌控。既然他能掌控,便无须打破自己在晋仇心中的位置。
他说不听便当真不会听。
“如何确认不会隔墙有耳?”,魏轻愁在晋赎走后问。
晋仇已坐到了魏轻愁旁边,晋赎走了后,他在魏轻愁面前的样子立刻变了,或许这才是他对魏轻愁的本来面目。他是不喜魏轻愁的,此前的在意哀愁大部分都是假的。
“晋赎此次既答应不会听,便不会听。我们相处了一段时间,对他还不至于一点不了解。”,晋仇手上写着东西,只不知那是何种材料,何种字,竟是让人丝毫不理解其中含义。
魏轻愁却是看着,“幼时琢磨出的方法未成想真到了派上用场的时候。崇修,你这些年来可好,我一直想去看你,只是不能去。”,他低垂着额头,讲到此处便又咳嗽了几声。胸腹间的灼热一直在折磨着他,像是被置于火中烘烤一般,但手脚又极冷,冷到他不得不随时将自己裹紧。
多年前随崇修去赵地那次委实将他伤得极重,他却不敢跟崇修说,唯恐遭到嫌弃。
说来他在崇修面前一向是卑微的,只是没想到会有今日他刻意刁难崇修的一幕。
他不得不如此做,毕竟殷王的感知正覆盖着天下的每个角落,只要他想,魏地顷刻间便可化为虚无。
晋仇不是不知道魏轻愁对自己的好,但他委实不喜欢魏轻愁,也极不信任他。说到底,魏轻愁只是个外人。
“你这些年恐怕也没少见我,画个水镜,我在晋地的丑态便能被你瞧见。那时却不曾听过你对我的关怀。既然我受难时你不曾说话,如今我过了些像人的日子,你便不要再惺惺作态了。”,他语气不无尖削。
魏轻愁却不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晋崇修,身为晋家少主,晋崇修一向是个君子,在众人面前都恪守着君子的规范。哪怕是最落魄时也不曾丢弃自己的品格。可对魏轻愁,他从来没有过好话。魏轻愁像是天生惹人不快,使得他一对上魏轻愁便觉心中所有恶意都冒发了出来。
魏轻愁对此再了解不过,只是一直隐忍着,他其实,很希望能每日都同崇修度过,哪怕是受冷嘲热讽。
他知崇修在晋地过得不好,可他无能为力,甚至不敢看。
“晋赎究竟是何人,他与监视着魏地的那股气息有些相像,你与他又是何种关系?”,魏轻愁从椅上起来,让出一个位置。
晋仇知他此举是为给赵射川腾出地方来。
“就是你想的那般,殷王的气息最近可有变化?”
魏轻愁咳了声,“先前传闻殷王的名字从迎神碑上消失时,殷王监控魏地的那股气息也的确消失了,消失了几个月,但随意感受殷王气息本就是妄举,如叫殷地众人知晓魏地能借大泽察觉殷王监视的气息,殷地人必不会留得大泽在。我唯有装作不知,只与射川传了封信,用得是秘法,无人知晓,射川此后便来了魏地,他与莹儿本有婚约,来魏地倒也无人说什么。直到一月前,殷王的气息再度笼罩魏地,射川告诉我他与莹儿该结亲了。”
他说出此番长话,中间竟是未因身体不适而中断,只是硬撑着,说完后便弯下了腰,发出难耐的喘息声。
晋仇只是看着,不曾上前。
“少主还和以前一样,对轻愁连看都不愿看一眼。”,赵射川此时却来了,他将魏轻愁的姿势调整了一番,转而将手放在他腹间,安抚着那颤抖的身体。
晋仇未对此事表态,对于魏轻愁和赵射川,他并不觉得两人有什么区别。
晋家这么多年来能一直被赵地、魏地所称臣,不是赵子、魏子有多忠心,而是他们的先祖就被下了咒,从出生起便对晋侯、晋地少主至死侍奉的咒。
晋侯献时的赵魏两家的确是甘于受此咒的束缚,但他们的后辈就不得而知了。
魏轻愁对晋仇表现得再好,晋仇都觉得是假的。
只是他对那咒终究是有一抹信任,否则今日也绝不会支走晋赎。
“多说无益,我且将这纸交与你二人,只需照办即可。”,晋仇放下笔,他写这物确信只有赵魏二人可看出。只是谈话,他终究是不愿多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