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嫡不如谈恋爱
若论单打独斗,想来鹿死谁手仍犹未可知,不妨放手搏上一搏。今日说不得便是他索卢放一雪前耻之时!
话虽如此,当对上梁延冰冷深沉的双眼时,他的心中仍是不免有些发慌。索卢放在地上啐了一口,深呼吸着告诫自己不要被眼前人的虚张声势所唬住。
苏疏勒神色也有些焦灼,他犹豫了片刻开口,“既然如此,不如便一局定胜负吧。”
不知怎的,苏疏勒心中不安的预感愈发浓烈,他鬼使神差地又加上了一句:“比武只是切磋,点到为止。以防意外,不如便将兵器换作木制的?”
皇帝自然点头应允,内侍库房中取来各式硬木兵器列于殿中。索卢放率先大步上前挑了一把沉甸甸的木刀,梁延待他挑完后方不紧不慢地上前,目光在各式长剑上一晃而过,不做停留,只随手拣了一杆红缨木枪。
殿中央早已被清出了一块足够二人施展身手的方地,冰冷无声的战台上,梁延和索卢放各执兵器自据一角,对视时隐有奔雷走电游动于其间。逐渐弥漫开来的迫人压力使人情不自禁屏息静气,明明没有黑云压顶战鼓惊沙,众人却只不约而同心惊胆战地远远散在一边。
索卢放看着不远处不动如山的梁延,从未觉得连吞咽口水的动作都变得如此艰难。他拿刀的右手难以察觉地微颤,天地久久低昂,仿佛在千旌万骑间正暗涌着一团雷霆震怒,下一秒爆溢就是天柱崩摧,日月无光。
不行……他不能再等了。索卢放眼神沉厉,再等下去,他怕自己连出刀的勇气都要消失了。
他瞅准梁延呼吸的间隙,忽然暴起,一柄刀携着风雷之势直取梁延面门而来。这霹雳一般迅疾的刀势似飓风翻海,直叫人避无可避。眼看刀锋就要与梁延的面容相触,观者无不一声惊呼,更有那胆小的一早紧紧闭上了眼睛。
快了,只差两寸……
沈惊鹤呼吸一窒,小指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索卢放看着一动不动似是来不及反应的梁延,喘着粗气,瞳孔兴奋地扩大。他在草原上被追杀得只能狼狈逃窜的耻辱,无论怎么努力都一直停滞不前的武艺,胡国接连战败丢盔弃甲的颜面扫地……这一切,马上就要在下一刻做出了结!
刀锋又逼近一寸奋力劈下,却没有传来预想之中的触感。索卢放脸上放肆张狂的狞笑犹来不及收去,眼中却满满都是不可置信的茫然。
怎么会这样……人呢?
碎影摇星匝地扬,矫如群帝骖龙翔。
没有人能看清梁延的动作,只知道天旋目眩之间,万象变色,他的残影已避过刀风傲立于索卢放身后。一杆寒枪搅翻寒星,雷吼涛惊,似是有电光惊飞。微钝的枪头横贴在索卢放脖颈的皮肉间,冰冷的温度传来,让他一瞬间有种自己已经死了的错觉。
不……这绝对不是错觉。
索卢放手中的刀剧烈地颤抖嗡鸣着,终于“砰”地一声落地,似是再也不堪重负这慑人的威势。
梁延黑沉沉的双目仍然不见丝毫波动,然而只有方才亲身与他兵戈相接的索卢放才知道,刚刚刹那间感受到的杀气是多么的凛冽而清晰。
如果这杆寒枪不是木制的,如果这不是在雍国的朝堂……
索卢放双腿一软,忍不住滑落在地。死亡的恐惧仍呼啸着在他头顶上盘旋,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他浑身冷汗淋漓。此刻他心中的念头只有一个:逃!
梁延微偏着头,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手腕一翻收回寒枪横立于身后,猎猎凛风吹动红缨,雷霆已收,江海凝光。
“你输了。”
低沉磁性的三个字简单落下,胡人霎时间面如死灰。
苏疏勒脸色煞白地唤人将嘴唇不住哆嗦的索卢放扶下,终于彻底熄了心中所有的蠢蠢欲动。这样一个允文允武的强盛之国,必将更加走向强大,无论如何,都已再不是他们胡国能招惹得起的。
他的神色有些颓唐,怔怔半晌,终于率领着身后一众胡使心悦诚服地跪在了殿上,朝着龙椅上一直面不改色注视比武的尊贵身影重重叩头,“皇帝陛下,这场赌约我们甘拜下风。苏疏勒归国后,必将盟约与大雍结好之意如数带至单于面前。唯愿二国寝兵休战,除前事,复故约,安边民,使少者得其长,老者安其处,世世平乐。”
尘埃落定,这桩几经惊险的大事终于已了。殿内众臣无不松了口气,相互微笑着颔首致意。皇帝面上也展露了一丝真正的笑意,他心情愉悦地走下玉阶,亲手扶起了苏疏勒,“右贤王不必多礼,我雍国向来亲仁善邻,若真能与胡国以相亲睦,岂非国之美事?”
苏疏勒神色复杂地低头,“陛下有此等容人之度,我们却是无颜再叨扰……国书既至,盟约亦定,我们也是时候该启程回去了。”
皇帝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转身一挥手,吩咐礼官今夜摆开华筵,以贺两国重相通好之喜。
……
三日后,京城的百姓夹道欢送着胡使归去,街头摩肩擦踵,热闹非凡。打了许久的仗,折进了无数正当年华的热血男儿,终于换来了难得的太平,举国上下都是一派欢欣的笑颜。
皇帝站在城门上,看着胡人满载赏赐的车队逐渐远去,直到成为天边遥不可见的一个小黑点。
寒风将他绣着龙纹的衣摆微微吹动,他负手望向城门下欢欣鼓舞的民众,眼神沉远,侧首低声对身旁内侍吩咐。
“将六皇子带至御书房等候,朕有话要亲自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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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沈惊鹤垂手站在御案前心平气和地等着,莫名觉得眼前场景和自己初入宫时相像得很。
他心中颇有种恍若隔世之感,座上仍是同样的人,铜兽香炉里燃的仍是同样的香,而他这个本不受重视的六皇子,也终于在一片暗流涌动中让朝臣都记住了自己的名字。
皇帝放下批阅奏章的朱笔,唤来德全将略有些杂乱的桌面拾掇好,漫不经心地开口。
“可知道朕为何叫你过来?”
怎么不知?
沈惊鹤恭顺地低下眸子,他一早就对此时的对峙有所预料。本以为胡人入京的当夜自己就会被叫来问话,没想到皇帝竟一直有耐心拖到今日胡使归国,拖到一切尘埃落定之时。
沈炎章并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明君,但在他为数不多的优点中,隐忍却可稳稳排在第一位。他忍得了先帝对幺儿的偏爱,忍得了伺机而动虎视眈眈的敌手,韬光养晦谋而后动,只为了最后一刻的一飞冲天登顶帝位。
所以,在胡使对他不敬时他没有大发雷霆,在小儿子一针见血地指出胡人乐器名时他也不动声色地按捺下了心中的犹疑。
沈惊鹤主动上前一步,一拱手,“父皇,请恕皇儿早前在昭年殿妄言之罪。当时胡人气焰正盛,情急之下皇儿只能随口胡诌出一个理由来,绝非有意欺瞒。”
皇帝见他一点就通,欣赏地轻轻颔首。沈惊鹤当时之举可以说是将雍国被动无比的场面彻底逆转,他本就没有真心责怪他的意思,只是一个长于民间的皇子为何会识得偏远胡地的乐器,却着实让他不得不多深想一层。
“你怎知那物唤作胡笳?”皇帝考量的眼神充满探究。
自然是因为前世各族早已互通姻亲、文化交融逾百年,中原胡服骑射者大而有之,关外迁都易语尊崇儒经的也不鲜见。莫说是胡笳,便是胡琴胡笛他都可谓小有所成。然而,这样的话,他又能说出口么?
沈惊鹤眼神恍惚了一瞬,脸上回忆的神色却是作不得假。
“……往先我和母亲还住在江南的时候,曾有一个遍体鳞伤的女子在寒夜里昏倒在柴扉旁。母亲可怜她收留了一夜,第二天天亮时才发现她的五官竟浑不似雍人。”他顿了顿,继续开口,“后来我们才得知她是被拐到中原来给那些……想尝鲜的大户人家当女奴,她不肯从,就被关起来又打又饿,最后趁门僮醉酒之时跑了出来,一路躲藏,到了柴门前时实在撑不住了,方晕了过去。”
皇帝不置可否地看着他,既没有表态相信,也没有说不信。
沈惊鹤自顾往下说着,唯有在提起母亲时,眼中有一抹怀念与动容,“母亲素来良善心慈,虽然我们生活得清苦,但她仍在瓦房旁为她寻了个安身之处暂时安顿下来。提雅——就是那个胡女的名字,她住下来后也常常帮忙收拾屋内,闲暇时还教了我不少胡地的乐曲。我就是在那时才知道胡笳的。”
“胡人中倒也有这般知恩图报的女子。”皇帝一点头,“这之后呢?”
“之后……”沈惊鹤有些怅惘地叹了口气,“后来听说寻她的人不知怎么好像得了风声,竟渐渐往我们这座边邑找来了。提雅约莫是怕连累了我们,留了身上最后的一点首饰在桌上,自此便杳无踪迹了。”
袭来的清风吹散了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怅然,往日的沉静又覆盖上了沈惊鹤的面容。
“如今雍胡既已化干戈为玉帛,想来日后像提雅这般的苦命女子也会少了许多,不可不谓之一桩幸事。”
皇帝颇为认同地一点头。他并不打算刨根问底,这个答案虽然并没能完全打消他心头的疑惑,不过却是对眼下情况最好的解释了。
更何况……有些事情,非眼前人不能为。
“此次雍胡重定盟书,你功不可没。”皇帝的口气缓和了许多,轻描淡写地移开了话题,“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说与朕听听。”
沈惊鹤闻言双目一亮,他踌躇了片刻,抿了抿唇,犹豫着该不该说。
皇帝看他小心翼翼觑着自己脸色的模样,不免也有些失笑。果然还是孩子,任平日如何一副早慧聪颖的模样,提起赏赐时还是两眼放光。他心头的提防难得卸下了些许,语调多了几分温情,“莫要紧张,只管大胆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