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嫡不如谈恋爱
“……皇儿不用金银,不求珠玉,只愿从今往后得入太学读书!”沈惊鹤深深行礼,抬起头认真地说道。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满是星星点点的希冀与忐忑,让人一望便下意识地觉得难以拒绝。
皇帝却是被他的要求弄得一怔,他本以为会让沈惊鹤这么犹豫的,不是哪件名贵的珍宝,就是什么难寻的贡品,谁能料到竟然只是入太学读书这一个小小的请求?
太学早在前朝便已立,建馆于京城西侧,乃是皇亲贵胄以及各品官员子弟读书诵经的学塾,内设学正与学录负责为学生讲解经义、考校训导,翰林院的学士也常隔三差五过来授课教书。沈惊鹤若想入太学,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他的几位皇兄也都在太学中学习。只是……
皇帝询问地看向他,“你可想好了?朕本欲让你先在宫中多读点书打好底子再去,如今你若直接进太学,功课恐会落在旁人之后。”
“皇儿往先在民间之时常向同乡借书来抄,那些基本的经义虽不敢称倒背如流,但也是烂熟于胸了。入得宫中又有幸觅着了别处难寻的卷帙书籍,更觉求知若渴,只是一直苦于无名师大儒教导。眼下若有机会能入太学,皇儿必将更为勤勉,绝不丢了父皇的脸面!”沈惊鹤恳切地解释着,任谁都能看出他对此的热忱渴望。
进入太学,就意味着拥有了知识和人脉。比旁人多活一世,他自然知道这二者有多么重要。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他已在胡使入京时大出了一回风头,不知成了多少人的眼中钉。若是不能趁此机会不断扩大人脉充实自己,他只怕自己在朝堂争斗的浑水中连一方落足之地都无。
他不是没有想过藏拙,然而局势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根本没有多少时间来暗中筹划布局。太子故去已有半年,另立储君的呼声也一年年水涨船高。他如若不能剑走偏锋兀然出现在众人视线之前,借机展露自己的实力,大皇子和三皇子根本就不会给他留出一丝喘息的余地。
若是不争,那么他的命就全然交给了他最后登上皇位的某位兄弟,是杀是贬,全在天子一念之间。他是想活,但他不想一辈子都被幽禁在潮湿阴暗的地牢中苟延残喘,也不想做一个碌碌无为只能天天醉生梦死麻痹自己的草包。
何其有幸重活一遭,抛却了上辈子的负累,今生他只愿为真正的自己而活,便纵仅是一只孤鹤,也必排云振翅,傲唳九霄!
所有所有的念头,都只在沈惊鹤脑中划过一瞬间。他看着皇帝的眼神分毫未变,依旧是全然的希冀与恳切。
“太学的授衣假放了也已近一月,算算时日,三日后恰巧是最后一天。你到时可早些去见见太常。拿上这块玉牌,日后进出宫门便不必特意报备。”皇帝思量片刻,命人递过一块莹润的羊脂玉牌。
沈惊鹤双手接过谢了恩,眼眸微弯,笑容清冽。太学卯时开始教习,申时便可离去。有了玉牌,他若有心在太学多念会儿书,也就不怕晚回宫门禁严了。
皇帝看到他不加掩饰的欣喜,心念陡转,近日另一件令他颇有些头疼的事骤然浮现上心头。他正愁没有合适的缘由将人留在京城,眼前人却是无意间给他送上了一个绝妙的借口。
嘴角笑容更深,他的小儿子,倒还当真是立下了一份大功。
……
沈惊鹤虽说不要金银琳琅、珠玉珍玩,但他力挫胡使的事迹早随着快哉清风吹遍了京城大大小小的角落,皇帝又岂会真的不予他厚赏?
各色古玩珍奇被源源不断地送到偏殿中,成墨满面红光地指挥着宫人分门别类地收拾着,神情满是激动,“主子,咱们这回可真是发了!”
沈惊鹤故作皱眉,屈指一敲他的额头,“好歹你也是要随着我去太学伺候笔墨的,怎么说话还总是一股子马匪气?”
成墨揉揉头,嘿嘿一笑,“奴才这不是高兴吗?这下咱们宫中的日子就不用再过得那般拮据了,果然奴才当时说得没错,跟着您总是有好日子享的!”
沈惊鹤笑了一声,没有多言。
他没有再看堆了满桌的琳琅美玉,只是踱步到案几前,俯身将案上一方四四方方的书箧轻轻打开,再次仔细地检查着其间笔墨纸砚有无疏漏。他的视线拂过紫毫笔,落在摞成几卷洁白整洁的纸张上。
这些白纸仍一尘不染,正等着旁人在己身挥毫下道道浓墨重彩。
他信手抽出一张,随意在纸上写了个龙飞凤舞的“生”字,看了半晌,又伸手将它揉皱扔至炉火中。殷红的火焰很快舔舐上纸边,将它烤得蜷缩颓败,空余一捧烟灰。
太学不过是他从宫中踏上朝堂的第一步,在他眼前,依旧隔着看不见的重山万水。
地迥星遥,前路迢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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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秋节渐深,天边蒙蒙露出的一丝晨光将城西御街晕染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带着草木清香的晨风摇落了昨夜凝在枝头的露水,恰好滴在方打起青缎帘子准备下车的沈惊鹤眼睫上。
沈惊鹤站定,伸手随意将眼角的冰凉抹去,一抬眼,却发现面前杵着一个直挺挺的身影。玄色的衣袍上隐有寒气扑面而来,显然这人已待了不少时辰。
然而这并不是沈惊鹤所关注的,当他看清眼前人的面容时,他的脸上一瞬间浮现出混杂着震惊、钦佩与羞赭的纠结神情。这三种感觉交织在一起实在是太为怪异,他想自己的神色必然有一刹那的失控。
“梁……小将军?将军大名可谓如雷贯耳,此次初见,方知果真不负盛名。”沈惊鹤带着点试探开口,心下只盼望梁延能将莲池旁的误会早早忘却抛到一旁。
“初见?”梁延勾了勾唇角,不知怎地竟凭空生出了些逗弄他的心思。他故作没看到眼前人满怀期待的眼神,皱着眉苦思,“可那日莲池……”
“什么莲池?”沈惊鹤睁眼说瞎话,“怕不是梁小将军记岔了吧。”
“是么?”梁延低头,高大的身量带着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可我总觉得殿下看起来有些面熟,特别是……”
他不动声色瞄了眼沈惊鹤还带着一抹润意的白皙手指。
“特别是,总有些不安分的水珠落到殿下眼前的时候。”
沈惊鹤闻言脸色一僵,知道这事是不能就这样揭过去了。他有些气急,怎么自己就这么倒霉,风迷了眼还恰巧被人撞了个正着。可是前世惯有的自持克制又让他做不出追在人家后头强行解释自己没哭的事来。
他不免觉得郁闷,偏生又无法对眼前之人生起气来。于公,他是他最为敬重的保家安民的将军。于私,他又替他挡下了右贤王不怀好意的比试。这可真是……
他烦恼地皱着眉,少有这般为难的时刻。
梁延见他神色纠结,生怕自己逗弄太过又惹了这小皇子哭,当下好心地主动揽过话题,“我看那小仆也呆站了半天了,殿下不让他将马车驾到巷尾安置好?”
沈惊鹤这才分过神注意到牵着缰绳傻站在一旁的成墨,他自打见到梁延本人起就一直是一副傻愣愣的梦游样。心中暗骂一声没出息,也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更气恼一些,沈惊鹤连声催促着他将马车驾走。
成墨如梦初醒地将车驾走了,车轱辘碾过青石街道,溅起几滴昨夜残留的雨水。木轮与石板相撞的声音沉闷地响彻静寂无人的街道,等到马车远去后,留下的却是一片比方才还要沉寂的静默。
沈惊鹤后知后觉此时偌大的街上只剩下了他和梁延二人,他轻咳一声,觉得这样一直沉默不语似乎有些尴尬。
他抬起头,让态度尽量自然地寒暄道:“现下不过平旦时分,太学却是要等到卯时方开,梁小将军若是过来寻人,只怕来得稍早了些。”
梁延闻言沉默了半晌,面色一下变得有些古怪。他弯了眼,带着几分好笑地问道:“六殿下以为我是来寻人的?”
沈惊鹤一愣,“不是么?”
他一介武将,平白无故一大早跑到太学来,不是为了寻人难道还能是为了……
“我是来读书的。”梁延看着他一脸惊愕,顺嘴补充道,“听闻六殿下也要在此进学,想来日后我们二人便是同窗了。”
沈惊鹤的身子不稳地摇了摇,梁延还以为他是被晨风寒凉吹得受不住,一直站在上风口的身体又向他那边侧了侧。
沈惊鹤强迫自己从有些茫然的状态中清醒,“你……你不是将军么?”
梁延失笑,“将军就不能读书了么?我虽是个粗人,却不能有颗想当儒将的心?”
沈惊鹤连连摆手,尴尬地解释道,“不不,我绝无瞧不起你的意思。我是说……这,你身为将军,难道不是该去领兵么?”
略微收敛了笑容,梁延垂眼看向沈惊鹤,眼中流露一抹自嘲,“若使天下百姓从此不识征战事,我便是不做将军,又岂会不觉欣慰呢?与胡国盟约既定,原先的副将就足以于北境戍边了。”
聪慧如沈惊鹤,又岂能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他不由默然,让远征已久的将军留于京中温书习文,这卸去兵权的方法……倒是别致的很。
他有些想开口安慰一二眼前略有失意的高大青年,可是话到嘴边,却又犹豫起来。他们的关系,好像还没有熟到可以谈论这等事的份上。
“那日在昭年殿中,你为何不取木剑?”沈惊鹤想了想,有些突兀地开口。他观梁延进殿时的动作和最初挑选兵器时的目光,应该是最擅于使剑的,可是为何和胡人的比试时却要用枪呢?
梁延愣了愣,似是没想到这个见了不过两三面的小皇子竟然一眼就能看透自己惯常用的兵器。他摸了摸空无一物的腰间,神色颇有怀念,“我有一柄从小便配在身边的宝剑,名唤湛流。殿下想来未曾见过,当在北境寒冬拂剑横空之时,那真可谓是霜锋雪刃,飞舞满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