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嫡不如谈恋爱
这几日他们仍然掩下行踪,走街串巷, 不露痕迹地打探着消息。可惜的是, 尽管他们已将大半个江城逛了个遍儿, 却几乎仍是一无所获,未曾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眼看着车队预计抵达的日程一天天地近了,沈惊鹤心下亦有几分着急。
如若不能在正式与苏郡知府会面之前掌握一部分消息,那么简直不难想见,往后他们的处境又将会有多么被动。
“今天去下城区看看吧。”梁延合上手中的江城县志,修长的手指捏了捏眉心,“那处虽然离主城区较为偏远,然而这几日我们几乎已将江城的中心走遍,依旧不见什么成效。倒不如去靠近外城的地方碰碰运气。”
“嗯。”沈惊鹤看他近来因奔波忙碌而显出几分倦色的面容,心下闷闷地有些心疼,“你也不用太累着自己,大不了我们到时再采用一些非常手段,就不信从府衙的官吏中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梁延看了他一眼,笑着揉揉他的乌发,“我没事,不用担心我。能陪着你一起,便是再把这江城走上个几遍,我也有的是力气。”
沈惊鹤脸上不自在了一瞬,斜睨他一眼,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将一旁桌上的斗笠重新戴到头顶,“既如此,梁将军便陪我再一起出门逛逛吧。”
这一回,他们的脚步不再在繁华的街市间停留,而是直直地走向远离城市中心的下城区。拐过了数条宽敞整洁的青石大街,远处的街道终于不再见什么高大的玉宇琼楼,一排排中等高度的平房在街道两侧鳞次栉比铺开,只是耳畔热闹的人声依旧。
“有点奇怪。”沈惊鹤边走边蹙着眉头评价着,“正常的城市,在靠近外城的地方,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破落的旧宅。便是连京城靠郊外的地方,也不少见废弃的民屋。我虽知道江城素来繁华,但是也没想到其间百姓能都富有成这样。你瞧这周围的房子,虽然不大,但也都整洁一新,牢固美观。”
梁延正待开口应答,两人却同时被不远处一处隐隐的骚动所吸引住了目光。
“——来人啊,这不知从哪里混进我们城里的乞儿偷馒头了!”
一声尖利怨愤的喊叫传来,只见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矮小乞丐怀里紧揣着两个馒头,转身就想从人群中冲撞逃出。馒头摊的老板哪里容得他逃跑,早已三两步就将他追上,狠狠揪住他的衣领,又立马像躲避什么脏东西似的,嫌恶地将他甩倒在地上,又往他本就灰扑扑的脸上“呸”地啐了一口唾沫。
“哪里溜进来的臭小鬼,江城也是你敢随便进来撒野的地方?”
话音还未落,木棍与拳脚就早已等不及铺天盖地落到小乞丐身上。瘦小的乞丐却只是死死护紧怀中的馒头,蜷缩起身子硬捱着殴打,狠命地咬紧牙关,强撑着不溢出闷哼声。
沈惊鹤与梁延对视一眼,彼此都在眼中看到了一片凝重。
——这是他们这么多天来,在江城看到的第一个乞丐。
馒头摊的老板打断了手中木棍后,又狠狠往他背上踹了一脚,仍是不解气,正左右环顾着上哪再找一截趁手的棍子。
突然,在他的余光中出现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端养温润的手指间捏着几枚铜钱。
他愣了愣,顺着手臂一路往上看,面前是一个被斗笠的青纱隐约遮住面容的人。虽然看不清具体的五官,然而行动之间那股端方气度,一看就是出身教养良好的公子。
“不知这几枚银钱,可够买下他偷的那两个馒头?”开口的声音清冽如流泉。
老板一把攥过铜钱,不甘不愿地又怒瞪一眼地上已是挂了好几道彩的乞丐,恶狠狠警告道:“算你今天走运,快滚吧!以后别让我再在江城看到你!”
沈惊鹤付完银钱后,转身就往一旁无人的小巷走去。梁延顺手扶起地上的小乞丐,半撑着他跟在沈惊鹤身后。
一走到光线微暗的转角,小乞丐也不知从哪生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梁延就想往外跑。梁延瞳孔一缩,当即拔腿就要追去,却被沈惊鹤一手轻轻拦住。
“你看起来好像在此地并不很受欢迎,你的伤势又急需治疗。”沈惊鹤看着因自己的话微微僵硬了身子的小乞丐,慢条斯理地继续开口,“你想走去哪?换言之,你又能走去哪?”
小乞丐重重吐出一口气,却因牵动了身上的伤痕而不断呛咳了起来。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他转过身来,乌沉沉的双眼警惕地望着他们,一步步退后靠着墙皮,将怀中的馒头捂得更紧,就像是一匹拼着伤也不忘记护食的狼崽子。
“你别紧张,我们既救下了你,就不会再伤害你。”梁延望着他沉稳开口,“我们可以帮你。但前提是,有些事情,你必须对我们说出真相。”
去一间小医馆大致处理了小乞丐身上伤势后,两人又托医馆的药僮替他弄来清水与衣物。简单梳洗后,小乞丐终于不再是浑身脏污的模样,看起来也不过只是个身材瘦小的半大少年。
将他带回客栈,沈惊鹤唤店小二上了一些清淡的膳食。小乞丐风卷残云地将它们尽数消灭后,看向他们的眼神终于不再带有那么深的警惕。犹豫了一会儿,他嘶哑着嗓子开口,“你们……是京城来的大官吗?”
沈惊鹤不动声色地和梁延交换了一个眼神,温声开口,“你为什么会这么猜呢?”
小乞丐的眼神一下变得有些激动,咬牙切齿地出声,“陈仲全那个狗官……这次水患朝廷一定会派人来,江南没人能奈何得了他,我就不信京城也没人敢动他!如果不是他,我的妹妹又怎么会好不容易逃出了洪灾,却只能在破烂拥挤的石庄里活活冻死……她才只有七岁啊!”
他的眼角因愤恨和悲伤而有些发红。沈惊鹤怔了怔,面上神情一下变得有些凝重,“我们就是京城派来调查水患之事的,可是一路走来,江城百姓不是推脱不答,就是只一味说当地知府的好话。如若可以的话,我们希望你能帮助我们,告诉我们事情的真相。”
“只要能让这个狗官得到应有的惩罚,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们!”小乞丐的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他一声嘲讽的冷笑,“你们去问江城的百姓,他们当然不会说半句陈仲全的坏话。陈仲全手眼通天,有谁敢与他作对,第二天不是锒铛下狱,就是整个人都悄无声息消失了。他们就算是不怕死,恐怕也要掂量一二自己家里人的性命!更何况——”
他顿了顿,神情是一种混杂着沮丧与哀戚的复杂,“更何况,江城的百姓,虽然恐惧于他的淫威。可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讲,却又是深受着他的恩惠的。”
“此话怎讲?”一直沉默听着的梁延也忍不住出言询问。
“你们一路走过来,是不是几乎没在江城看见过什么流民与乞丐?”小乞丐苦笑一声,神色黯然低落,“陈仲全为了自己的政绩好看,为了维持住面上的光鲜,从来不让贫民乞丐进入江城。能留在城里的,虽然并不都是什么富户,但也至少是温饱不愁的平民。平日里的贫民乞丐,早就被衙役喝令赶出城,将他们放逐到城外废弃的练兵场——就是那个破烂简陋的石庄。更别说我们这些一朝故土尽毁的流民,还没靠近城门,就被守城的护卫给打出去了。”
“什么?竟然还有这等荒谬之事?”沈惊鹤的眼眸因震惊而放大,所谓“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竟然是通过这等卑劣下作的手段换来的?
“江城的百姓难道不曾有意见么?”
“有意见?他们感激还来不及,又哪里会有意见!”小乞丐紧紧握住了拳头,死死咬住出血的下唇,“没有了游荡在街头的乞丐流民,就没有人分走他们城内原有的各种资源、没有人成为他们自认为的安定生活中的隐患。而且朝廷分发下来照拂贫民的银两,一大半被那群狗官瓜分,剩下的一点又假惺惺地给城里百姓修屋贴补。如此一来,得了这一点微末的好处后,不仅从没有人告发过他,反而还会主动驱逐着混进城中的流民乞丐。”
梁延深深蹙起了眉头,“这简直是……难以置信。那你们被赶出城外后,难道就没有人想过揭穿他么?”
小乞丐的脸上显出些痛苦与悲恸的神色,他的目光微微闪动,似是陷入了梦魇般的惨痛回忆。
“——你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狗官的所作所为如此清楚吗?我小的时候,先父曾是江城府衙里的一个小官吏,得知了他们的恶行后,又经过多年苦心搜集,终于得到了证据。他写了长长一封奏折,其间夹杂着证据连夜发出。谁知第二天一早,我家家门就让人给叩响了,外头那群冷笑不已的衙役手里拿着的,正是父亲字字泣血而书的奏章……”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眼中划过一丝愤恨。
“这群狗官分明就是蛇鼠一窝,官官相护!谁若想反抗他们,便也只能落得父亲那样一个……那样一个下场。父亲辞世以后,母亲也被他们逼着自缢了。我和妹妹在奶娘的掩护下逃了出去,一路流浪到周围的州县。好不容易在一个小县城里定居下来,我也想着好好照顾妹妹,等以后考取了功名,再为父亲伸冤。谁知道一场大水冲来,不仅屋子和田地全都没了,我们也无处容身,只能挤在漏雨阴寒的石庄里。前几日,就连妹妹也……”
小乞丐低下头,喉咙间溢出一声呜咽,红了眼眶。
沈惊鹤心绪复杂,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轻拍拍他的肩膀,无声地安慰着他。
“我千辛万苦溜进城里,一方面是实在饿得受不了,一方面也想碰碰运气,找个机会躲到府衙旁边,等看到京城的官员就想办法伸冤。”小乞丐擦干净眼泪,喘了口气,语调满怀刻骨的恨意,“这狗官不仅鱼肉乡里,还将以前朝廷拨下来修建堤坝的银两中饱私囊,护江长堤更是建得偷工减料。今年雨势一大,水位上涨,大水立刻就冲破了本就不牢靠的河堤。河流决口的几县已哀鸿遍野,良田尽淹,他却只还想着一味谎报灾情,好让自己头上那顶乌纱帽戴得更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