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四年 下
汪直挑眉:“分化拉拢?”
唐泛笑道:“正是这个理儿,还有挑拨离间,不过这些就不必我说了,你汪公公肯定比我更加深谙此道才是!”
汪直:“去你的!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没?没有老子告辞了!”
有在主人家自称老子的么?唐阁老有点无奈,天底下就找不到比汪公公更狂的人了。
不过人家狂也有狂的资本,就算不去宁波,汪直如今在宫中已经是内宫十二监里说得上头句话的人物了。
当今天子是个记恩不记仇的人,尤其是在寒微时给予他莫大帮助的人,他一个都没有忘记,包括当年帮忙隐藏过他的行踪的吴皇后(先帝的第一任皇后,后来因为触怒万贵妃被废),天子登基之后也将她从冷宫里接出来,以太后的规格侍奉养老,还有处处护着他的怀恩,皇帝也将他从南京召回,如同长辈一般对待,可惜怀恩年事已高,没过多久就去世了,为此天子还下令为其建祠,这也是宦官里少有的荣耀。
相比之下,汪直年纪很轻,还有足够的时间享受当年帮助太子带来的好运,而皇帝也足够信任他,不仅将原本属于怀恩的司礼监掌印委任于他,甚至在许多内宫的事情上都会询问汪直的意见。
只要没有出现太大的过错,毫无疑问,只要弘治帝还在一天,汪直肯定能够享尽荣华富贵,高官厚禄的。
但他依然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主动请缨,去剿灭倭寇。
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当初朝廷决定出兵的时候,满朝文武就没几个愿意去的,这种情况下汪直的主动更让皇帝感动,甚至私底下劝他不用去,不过汪直心意已决,连皇帝也没办法,最后只能答应了他。
有了这个前提,又有唐泛在后方帮忙,汪直只要专心应付倭寇有关的事情,而不必担心有人在背后玩小动作。
唐泛道:“广川给我介绍了一个人,叫程舟,是浙江都司的指挥佥事,早年承了广川很大的人情,为人也还可以,募兵的相关事宜,你可以去找他询问,你所招募的人,将来不仅是在对倭战事上起重要作用,以后开放海禁之后,也会成为镇守东南的精兵,代表的更是你的脸面,所以须得慎之又慎,军纪严明方可。”
汪直唔了一声:“我心中有数,这些你可放心,大事上我不糊涂。”
唐泛笑了笑,端起桌上的茶盅:“身份所在,届时我恐怕不能去送行了,这便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先为你饯行,祝你此去善自珍重,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汪直也拿起茶盅:“谢了!”
唐泛促狭地朝他挤挤眼:“收敛点脾气,可别兴冲冲去了,又被人挤兑得回来,到时候脸可就丢大发了!”
汪直呵呵一笑:“那我也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你别被始乱终弃了!”
唐泛狠狠呛咳了一下,佯怒道:“大胆!放肆!这是该对本公说的话吗!”
汪直皮笑肉不笑:“那要不祝你每天都能下得了床?”
唐泛被他气得胃疼,赶苍蝇似的挥手:“走罢走罢,你就净会气我,有这工夫去气死那些倭寇好了!”
汪直哈哈一笑,跨出门槛,大步离去。
逆着光,对方整个人仿佛沐浴在日光之中,光线太过耀眼,以至于唐泛不得不眯起眼,望着汪直远去的身影,心中浮起一丝不确定:汪直真的能够胜任吗?而自己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自永乐年之后,许多人觉得每次出海下西洋不仅不能为朝廷带来利润,反而还因为各国纷至沓来的进贡,使朝廷以赏赐的名义损失了不少钱,皇帝固然是有面子了,但长此以往,国库肯定无力支撑这笔巨额的费用,所以许多人反对开海禁,甚至反对讨伐倭寇,都是有他们的道理的,把国门一关,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何必自找麻烦去跟那些小鱼小虾过不去呢,打赢了,也未必见得有多少好处,还要往里头搭进不少钱。
唐泛不是先知,他依照自己的经验和判断去做事情,却无法决定事情的走向,更不能笃定汪直这一去,究竟会带来怎样的结果,是好还是坏。
历史洪流滚滚向前,只有到了几十甚至一百年后,后人再回头看,也许才能作出一个公允而中肯的评价。
希望在以后的史书上,我不是以罪人的面目出现。
唐泛如是唏嘘。
第163章 番外十二星辰
打从除夕的鞭炮声过后,就算是正式进入弘治十一年了。
身处其中的人也许并未察觉,日子其实一天天过得飞快,冬去春来,除夕之后是元宵,元宵之后又是龙抬头,不知不觉,枝头吐了嫩芽,簇拥着粉嫩嫩的娇蕊,春分过后,清明又要到来了。
在北方或许还寒意未退的时候,南边却早已是一派杂花生树,草长莺飞的气象了。
沿途处处灿烂,入目繁花的春景,令人见了便心生喜悦,精气神仿佛也跟着飞扬起来。
卞文栋也不例外,看着两岸的新绿,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将心头这些年来所有的怨气都倾吐干净。
他已经连续考了好几年的举人了,奈何运气不佳,都没考中,索性放弃了这个念想,转而做起别的打算。
科举就像独木桥,桥那边是通天大道,天下的读书人个个都想过去,最终能挤过去的人终究是少数。
卞文栋也是那些不幸运的人之一,只不过他没有像许多落榜士子那样自怨自艾,在连续尝试三次,发现自己很可能不是那块料之后,他就当机立断,决定不再将一辈子都耗费在科举上面。
这年头读书人不读书,能选择的余地就比较小了,要么回家种田,但卞家家境不错,用不着卞文栋去当农夫,要么周游四方,卞文栋觉得那样太不务正业,所以想来想去,便准备到南方看看,做点小买卖。
正好一位至交好友的表兄在南方做生意,听说江南富庶繁华,处处皆是财富,卞文栋就一路南下,准备到宁波去见好友的表兄,再作打算。
他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从未到过南方,这一行逐渐往南,所见所闻果然令他吃惊不小,越往杭州宁波的方向,城镇就越是繁华,不说别的,单是穿着打扮,就比北方更加漂亮时兴,而且风气也更为开放。
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卞文栋自忖也不是那种啥事不懂的书呆子,读书归读书,起码还是会关注天下大事的。
他知道弘治三年朝廷派汪直提督宁波,驱逐倭寇的事情;也听说了汪直组建的大明水师在弘治六年将倭寇彻底驱逐干净的事情。
还听说弘治七年的时候,朝廷同意汪直上疏所请,扩大勘合贸易的范围,逐步开放民间海禁并征收商税的事情。
但出这一趟门,他发现自己不甚了解,闻所未闻的事情也有很多。
譬如在离杭州不远的某处客栈下榻,卞文栋听自称出海归来的人说,这大明以西,并不唯独大明,还有许多个国家。
当时卞文栋就说:这我知道,不就是交趾,天竺,暹罗嘛!
谁知却被对方嘲笑:这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现如今谁不知道有这几个国家,我说的是更西边。
卞文栋很不服气:更西边,那不就是大食么!
对方还是摇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比大食还西!
这下卞文栋认定对方就是个牛皮吹上天的,也懒得和他说话了,直接拍拍屁股走人。
卞文栋富家子弟出身,虽然是打着做买卖的主意,身上其实也不缺那几个钱,到了杭州这个人间天堂,便准备好好游玩闲逛一番,谁知在茶楼书肆里流连几天,他才发现无知的那个人竟然是自己?!
什么欧罗巴,什么意大里亚,什么亚墨利加洲,什么泰西,红夷,和兰,佛郎机,这些如同天方夜谭,绕得他晕头转向,卞文栋差点以为自己来到了异国!
杭州城果然繁华,除了和自己一样黑发黄肤的同胞之外,竟然还有不少高鼻深目,金发碧眼的异族,就跟传说中的色目人一样,卞文栋不是没在书上看过前元时四方异族汇聚的情景,可是亲眼见到的时候,他依旧受到了不少冲击。
听说这些人不叫色目人,而是来自一个叫欧罗巴的地方,当地人称其为泰西人,他们是从大食辗转过来的,也有个别走的是海路,不过海路路途太远,风浪也太大,经常会中途翻船。
听说泰西那边诸国林立,大明一国的疆域就与欧罗巴一整块大陆相仿。
又听说欧罗巴那边有两个很强大的国家,他们的水师非常厉害,经常出海航行,因为原本很穷,不得不从各地抢掠黄金财宝回去,这才使得国家渐渐富裕起来……
啧啧,这等强盗行径,简直有违圣人教诲,难怪如同未开化的蛮夷,与我天朝上国如何能比!
不管卞文栋如何在内心吐槽,这一切所见所闻令他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像所有刚刚从北方南下的人一样,他从嘲笑质疑,不屑一顾,到渐渐动摇,怀疑自己,再到亲眼所见,震惊无比,内心松动,最后半信半疑。
与别人有所不同的是,卞文栋的胸襟更加宽大,眼界也更加开阔,所以更容易接受这些“荒诞不羁”的新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