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澜
褚知县老泪纵横,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痛也不是,怒也不是:“儿子……我的英叡……我的英叡……去了啊!”
萧景澜鼻腔中充斥着血腥味,他有些晕眩,头痛的厉害。
他再次向褚知县行礼,沙哑道:“褚知县……萧景澜亏欠褚家……若泉下相见,我会……亲自向褚将军赎罪,求您……节哀……”
槐花开的香甜动人,随着风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萧景澜摇摇欲坠地坐在轮椅上,轻声说:“莺儿,收拾行李。”
莺儿被今晚的变故吓得一直哭:“少……呜呜……少爷……你要去哪里……”
萧景澜说:“云州。”
莺儿急忙说:“少爷,先帝有令,老爷流放云州,绝不可再见萧家旧人,您……”
萧景澜捻着指尖的鲜血,戚无行还卧在他脚边。
他苍白的脸上沾着血和泪水,无喜无悲的僵硬着,轻声说:“我的父亲,欠戚无行两条命,也该……亲自还了吧……”
莺儿和周璞不肯带萧景澜去云州。
萧景澜目不能视,他们就带着萧景澜四处转悠,磨磨蹭蹭地不肯去云州。
那日之后,萧景澜渐渐沉默寡言,坐在轮椅上的样子,像一尊惨白的石像。
逍遥谷中,仍是春暖花开着。
谷主在山上遛小猪玩,鬼医在山脚下捣鼓他的药炉。
忽然,小猪瞪大眼睛看向远处,肉嘟嘟的小手举起来,大喊:“驴……驴!”
谷主顺着小猪的小肉手看过去,果然看到一头驴驮着一个老人狂奔而来,后面跑着一匹马,马背上有个摇摇晃晃的麻袋,正在往外渗血。
谷主把小猪抱起来放在肩头,对着山脚下的鬼医喊:“老不死,生意上门了。”
一驴一马都跑得气喘吁吁。
老人已是花甲之年,跑了这么久,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就这么去了,被鬼医按着连灌了三口药汤才缓过来,哆哆嗦嗦地指着马背上的麻袋:“不能……不能死……那个人不能死……”
京中如今乱做一团,三方势力撕咬得正紧。
戚无行死活是小,可西北无人镇守,若出了什么乱子,草原部落趁机入侵中原,那他这把老骨头就算进了地府,也无颜面对褚家列祖列宗。
鬼医把麻袋解开,也没看清那个鲜血淋漓的脑袋是谁,试了试还有气息,于是先扎了两针护住头颅经脉,又找人来把那大坨人抬下来,放屋里慢慢救治。
谷主捂着小猪的眼睛,生怕那鲜血淋漓的场面吓坏孩子。
小猪从谷主的指缝里偷偷望外瞧,好奇地盯着那个血麻袋:“师祖,鬼爷爷要救人了吗?”
谷主点头:“嗯。”
小猪担忧地说:“他们看上去好穷啊,给得起诊金吗?”
谷主漫不经心地说:“债这种东西,慢慢讨,总能讨回来的。轮回之下,谁也不欠谁。”
小猪还懵着。
谷主走过去,把那老人从地上扶起来:“老人家,这是你儿子?”
褚知县咬牙切齿地说:“仇人,血海深仇的仇人!”
鬼医好奇地凑过来,兴致勃勃地问:“你是要他活着受罪?我这里正好有种新药,能让人一生痛不欲生,又自杀不得,要不要在你仇人身上试试?”
褚知县紧紧握着拳,许久之后,苦笑一声:“他是……西北军统帅戚无行……我再恨他,也不能让他死在面前。戚无行身死,我一人之恨可消。可崇吾郡若是失守,中原百姓就要遭难了。”
鬼医揉了揉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地和谷主对视了一眼。
他们二人都是受尽苦难之后避世之人,做事随心所欲惯了,绝不会委屈自己。
这等为天下安危,千里奔波救仇人性命的义举,实在是让两个老东西有点不知所措。
鬼医剪开戚无行身上的衣服,看着那人胸口上七八处刀伤,咂舌:“这谁啊,下手这么狠。”
褚知县端着热汤药坐在太师椅上喘气,苦笑着吐出了那个名字:“萧景澜。”
萧景澜不是傻子。
周璞和莺儿带着他到处逛,就是不肯陪他去云州。
一个月过去了,萧景澜终于开口说:“你们不愿去云州,那便不去罢了,我雇辆马车,自己去也好。”
莺儿眼泪汪汪:“少爷,我……我……我们……”
萧相国虽生性残暴,却到底是萧景澜的亲生父亲。
他们做是从的,怎么舍得看那样温软善良的小少爷,亲手弑父……
萧景澜低低地笑了:“想什么傻事呢,若旁人不想死,我这个样子,又杀得了谁。我已经……杀了戚无行,我不想再逃了。”
恩怨债孽,他要他的父亲,给戚家一个答案。
他杀了……戚无行啊……
萧景澜恍惚中又轻轻握住了自己的脖子,黑暗中,好像西北的风沙仍在耳边呼啸着。
那是他这一生最黑暗最痛苦的岁月,却也伴随着最亲密的温存和缠绵。
戚无行爱他,愿意为他去死。
那他呢?
他是不是也会想念那个疯子,那个把他锁在牢笼中,不肯让别人窥探一眼的疯子。
那个疯子……死了……
从此,世间再也不会有人折磨他,囚禁他,用铁一般的手臂拥他入怀,在大漠的风沙中背他回家。
怀念吗?
不……不……其实是恐惧的。
可他感受不到一点释然,手指不受控制地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脖子,幻觉中好像又碰到了冰冷的锁链。
当啷,当啷……
云州城,一座小小的三进宅子,关押着曾经权倾朝野的萧相国。
十几位假扮仆从的宫廷禁卫,侍奉着他。
仆从们每日出门采买,看守萧相国,细心收集萧相国写过的字,用过的玩物,全部谨慎地焚毁或收好。
京中风云变幻权力更迭,可这些被遗忘在云州的人,却依然恪守职责,不许逆臣再有任何死灰复燃的可能。
直到先帝驾崩,一道密旨传至云州。
传信的信使满脸疲惫,只说了两句话:“陛下说,若萧景澜来云州,让他们父子相见便可。”
禁卫们收下了密旨,继续过着单调沉默的日子,却迟迟没有等到萧景澜来云州。
直到这一天,一辆马车缓缓驶进云州城大门。
驾车的老仆和清秀活泼的侍女在街边买了些吃的。
车中的萧景澜深陷在混沌的噩梦中,他已快要不记得父亲的模样。
云州萧宅,萧相国正在浇花。
他在这里种了很久的花,可惜一朵都没有开。
这一天,他听到身后有车轮碾过泥土的声音。
萧相国没有回头,他在心中猜测着,是哪个旧仇人要来取他性命。
可身后,却轻轻响起了一个温软清澈的熟悉声音:“父亲,别来无恙。”
萧相国猛地回头,惊愕地看着他的小儿子。
他的小儿子坐在轮椅上,眼中已经没了光亮,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等他回答。
萧相国已经没了当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气魄,他不知所措的擦拭着手上的泥灰,有些酸楚的悲凉:“澜儿……”
他知道,他的长子看似聪明果决,其实最心软痴情。
萧家落败,他的两个儿子,必然也会受到不少磨难。
可他也不曾想到,父子再见,他天真懵懂的小儿子,竟已完全成了陌生的模样。
萧景澜轻声说:“我从历州带了些茶叶来,请父亲品茗。”
历州产小叶黄茶,茶水清透,滋味微苦。
父子二人在徐徐清风下烹茶对弈。
萧景澜目不能视,便请父亲替他落子。
萧相国叹了口气,说:“澜儿,你来云州呆几日?”
萧景澜轻声说:“不多久,和父亲说几句话。”
萧相国看着儿子的脸,竟苦的不敢再看。
他已经老了,失了野心,也没了狠厉。
他开始回忆过去的事,开始后悔自己作过的孽。
开始心疼两个儿子,因他之故,余生再无安宁之日。
他低声说:“澜儿,出什么事了?”
萧景澜轻轻捧着茶杯,恍惚着问:“父亲,当年我离家出走,被山贼掳去。回来后,您杖毙了伺候我的家奴,是为了什么?惩戒?示威?还是泄愤?”
萧相国沉默了很久。
他一生狠厉阴毒,杀伐果决,不择手段,两个儿子却都温软善良,性情与他并不相同。
于是他也很少向孩子们说起自己的目的和动机。
萧景澜轻声问:“父亲,到底为什么?”
萧相国说:“为父……中了别人的计。”
萧景澜问:“什么计?”
萧相国深吸一口气,说:“当年你离家出走,被山贼掳走,被救回来的时候已是痴傻疯癫之态。为父心中震怒至极,派人彻查此事,却发现是相国府中有人向山贼报信,那伙贼人才会在城门口认出你,特意掳走,好向萧家勒索钱财。”
萧景澜手中茶杯跌落在地,滚烫的茶水尽数泼在指尖膝头。
他无神的双目看着茫茫黑暗,心中死死缠绕的恩怨情仇,早已说不清了。
他轻声说:“是……是戚无行的父母……吗……”
萧相国说:“我不知道,澜儿。那时你神智受损,几乎成了一个痴疯的傻子。我恨极了,也怒极了,杖毙了所有负责照看你的人,除了戚无行的父母,还有两个侍卫,三个侍女。”
萧景澜颤抖着,眼角的泪水缓缓淌下来:“父亲,滥杀无辜的人,都是要遭报应的。此生不报,来生要偿,一命难还,祸及子孙。您……不明白吗……”
萧相国明白了。
当他被流放云州,囚禁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接连听到两个儿子的死讯时,他终于明白了。
可权倾天下的人不会明白。
他们拼了命地要抓住手中的权柄,竭尽全力想要爬上权力的顶峰。
罪孽,祸根,谁还顾得上为脚下的尸体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