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澜
鬼医无奈地举着针:“你找那玩意儿干嘛,要是想当一辈子傻子,我药房里千百种毒物都能让你成傻子,干嘛非要找那稀奇玩意儿。”
萧景澜敏感地抓住了问题:“白玉蛊有什么稀奇之处吗?”
鬼医耸耸肩:“古书上说,这东西其实算不上毒,也是味奇药。不伤经脉,不损头颅,只会让人变笨变呆,三魂七魄聚于心肺深处,不像常人一样魂魄流动于经脉之中。如此药效,与其他致人疯癫的毒物相比,唯一多出来的功效就是还能救。等到十年二十年药效淡去,人也就清醒了。”
萧景澜沉默不语。
鬼医说:“你问这个干什么?你要是想做一辈子的疯子,没必要糟蹋这种好东西。”
萧景澜缓缓吐出一口气,说:“我只是想知道,当年布局之人,到底是何用心。”
鬼医说:“你想那么多干什么?”
萧景澜轻声说:“过去十年,我痴痴傻傻不知人事,都是父兄替我思虑。如今,我便忍不住会一直想,一直想,想那些事,到底是何处的因,又会结出什么样的果。”
鬼医说:“并非万事皆有因果,也无需事事都求个明明白白两不相欠。小东西,这世上不公的事多了去了,你要是实在觉得往事太苦,我给你一副药,把记忆抹去,干干净净地重新开始,又有什么难。”
萧景澜轻声说:“前辈,过去的事,真的能放下吧?”
鬼医一针扎在萧景澜眉心,说:“人总歹活下去。”
萧景澜眼睛有些胀痛,已经习惯沉寂在黑暗中的视线中慢慢浮起一点微弱的光。
他要……能看到了吗?
光斑在眼前沉浮流淌,萧景澜慢慢昏睡了过去。
谷主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问:“成了吗?”
鬼医说:“成了。这小东西心结太深,好好一聪明的小脑瓜净想着怎么折磨自己了。反正劝也劝不动,不如什么都别说,直接带他去天堑山,想诉苦诉苦,想报仇报仇。”
萧景澜一觉醒来,已是在天堑山深处的宅院中。
阳光徐徐落在粗糙的地面上,窗边一张桌案,一把宽椅。
笔墨纸砚摆在桌上,一个清瘦的人在桌案前,握着笔,一丝不苟地勾画着画中的轮廓。
萧景澜一阵恍惚,好像这些年月的苦楚时光从未有过,他只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醒了,他仍在相国府里做着那个天真懵懂的小少爷,睁开眼,就能看到兄长还在桌案前写字画画。
相国府里温软的香薰徐徐飘着暖烟,拥着他一生的平安喜乐。
萧景澜轻声唤道:“大哥。”
提笔的人轻轻一顿,转头看他,清瘦的容颜不曾有分毫变化,依旧眉目如画。
萧景澜分不清此情此景是醒是梦,他想要从床上爬起来,却仍觉得下半身不听使唤,重重地把他拖拽在床上,不肯让他起身。
萧皓尘走过来,坐在床沿,叹息一声:“你的腿还需要一段时日才能恢复,不要勉强自己。”
萧景澜呆呆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兄长:“大哥,我……我还在人间吗?还是……还是我已死了,你……你在这里,父亲呢?父亲去哪里了?”
萧皓尘说:“景澜,这里是人间,你还活着。”
萧景澜颤抖着慢慢抓住兄长的手臂,透过褶皱的布料想要探寻到活人肢体的温度:“大哥……我以为……我以为……他们都说……他们都说皇后驾崩了……他们都说皇后驾崩了……”
无助的泪从眼角滑落,萧景澜紧紧抱住了他世间仅剩的亲人,哪怕是梦,他也愿意相信此刻是真的。
萧皓尘叹了口气:“说来话长。”
萧景澜做梦似的低喃:“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一个人吗?这里是什么地方?大哥……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以为我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你了……”
萧皓尘说:“我不是一个人住在这儿,”他斟酌了一会儿,问他从小天真淡笑的弟弟,“你怕鬼吗?”
萧景澜哽咽着说:“大哥,就算你是鬼,我也想和你在一块儿。”
萧皓尘说:“不是我这样的鬼,是……嗯……青面獠牙,一身磷火,狰狞可怖的厉鬼。”
萧景澜糊涂了。
萧皓尘叹了口气:“罢了,晚上再说。当年你跳下城墙后,我曾经去西北军呆过一段日子,想要查清事情的真相,却阴差阳错被打断,至今也不知道当初在崇吾郡到底发生了何事。你……想说给大哥听吗?”
萧景澜满腔委屈绝望苦苦压抑不得解脱,迫不及待地想要向他最亲的亲人倾诉一切。
可在此之前,他却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大哥,你这里晚上会闹鬼吗?”
萧皓尘嘴角动了动,含糊不清地说:“有时候,白天也闹。”
萧景澜还深陷在不知生死的恍惚中,没听懂兄长的话。
他的双腿还未完全恢复知觉,只能坐在窗边,呆呆地看着那漫山遍野的蔷薇花。
鬼医和褚知县都在这儿,他们在花架下表情严肃地说着什么。
兄长给两位老人倒了茶,又回到房间里,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萧景澜支撑着慢慢站起来,依旧麻痹虚软的双腿并不能让他顺利地行走,但至少还能慢慢挪到轮椅上去。
有了轮椅,萧景澜自己推着轮子,慢慢挪到房间外,顺着长长的蔷薇花架向鬼医的方向走去。
鬼医正严肃地和褚知县交代诸般事宜:“今夜午时,有只鬼会想办法进入黄泉地府,趁鬼差不备的时候把褚英叡的魂魄带到人间,连夜送往明宏县。等到你儿子的魂魄到了,会有一顶小轿落在你面前,你就喊着儿子的乳名,带他上轿。在轿中不可睁眼,落地有人唤你的时候,再睁眼带你儿子的魂魄去见你夫人,明白了吗?”
萧景澜怔怔地听着,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褚知县的模样。
那个老人看上去比真正的年纪还要苍老许多,满头白发,枯瘦蜡黄。认真听着鬼医的诸般交代,不停地点头。
鬼医实在不放心,反复嘱咐:“要喊他的乳名,记住了吗?”
老人点点头,低声说:“记得了,喊英儿的乳名。”
他自己反复念叨了几句,抬头正好看到萧景澜,表情顿时复杂了许多,起身便走,去花园旁的菜地里干活去了。
鬼医看着萧景澜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叹了口气,说:“你小小年纪的,怎么就不能笑笑?人活一世,哪有真正过不去的坎儿。”
萧景澜轻声问:“鬼医前辈似乎和我大哥很熟悉?”
鬼医说:“是很熟,他这些年差不多就是在逍遥谷过的。”
萧景澜又问:“我大哥……过的好吗?”
鬼医迟疑了一下,问:“小东西,你到底想问什么?”
萧景澜仰头,看着漫山遍野的蔷薇花。
此时不是蔷薇盛放的时节,天堑山深处却有人把这片蔷薇养的这么好,这么温暖。
他说:“我大哥生平最爱蔷薇,可蔷薇娇贵,又只在春末夏初时开。如今尚是初春,蔷薇却开的这么好,一定是有人为他精心栽培呵护,才能养出这样一片蔷薇来。前辈,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鬼医面对萧景澜这个天真烂漫的问题,吃不准萧皓尘自己说了没,于是委婉含蓄地说:“此景此观,非人力可为。”
可不是吗,这么大片蔷薇花不循天道肆意狂生,哪是凡人之力可以做到的。
萧景澜没听明白鬼医话中深意,正思索着。
鬼医却开口问他了:“景澜啊,你……怕鬼吗?”
萧景澜疑惑地皱着细细的眉毛:“此处当真有鬼?”
鬼医点点头。
夕阳渐渐沉下去,深山老林里没了日光,最适合妖魔鬼怪肆意出没。
萧景澜背后一凉,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鬼医说:“你若是怕鬼,今夜就在二楼不要下来,等天明之后,我上去叫你。”
萧景澜越听越古怪:“二楼可有什么异物?”
鬼医摆摆手:“别问了,怕鬼就听我的话,那恶鬼青面獠牙一身磷火十分可怖,你在二楼别下来,他就不会上去找你。”
萧景澜确实怕鬼。
可今夜是褚英叡还魂夜,所有人都在想方设法送褚英叡的冤鬼归乡。
他是罪魁祸首,又怎能躲躲藏藏的不肯出来。
于是萧景澜斩钉截铁地说:“前辈,我陪您一同等褚将军英魂。”
鬼医嘴角动了动,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怕了可别乱叫,会伤到阴魂。”
萧景澜郑重地点点头。
他几经生死,又怎么会被一只鬼吓着。
夕阳最后一缕光落进山涧中,天堑山深处的这片山谷,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混沌黑夜。
萧景澜深吸一口气,在鬼医身边耐心等那个可以帮忙寻回褚英叡魂魄的厉鬼现身。
这时,满架的蔷薇在风中轻轻抖动着,磷火沿着纯白的花瓣飘在风里,鬼气森森的一片十分瘆人。
萧景澜不知那鬼从何处来,越发紧张。
夜色中响起凄冷尖锐的小声,小鬼们此起彼伏地笑成一团,前后左右都是摇曳的黑影。
萧景澜脸色惨白,担忧鬼医前辈和大哥招来此等厉鬼,会不会反而另生灾祸。
他正吓得心头紧绷不知所措,几乎有些后悔今晚为何要在这儿守着。
就在萧景澜想要闭上眼睛的瞬间,萧皓尘从小屋中走出来,又好气又好笑地喊了一声:“叶翃昌你装模作样的想干什么?这儿没人给你吓着玩,滚出来干活!”
萧景澜惊得睁开眼睛,看到一只青面獠牙的阴森厉鬼从蔷薇花中现身,带着一身嶙嶙鬼火,有点委屈地小声叭叭:“皓尘,我是鬼王,鬼王在陌生人面前出场是要有尊严的!”
萧景澜惊得呆滞在轮椅上,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句话:“你……你……”
叶翃昌收敛了那副青面獠牙的可怖模样,幻化出活着时少年天子的英俊容颜,慈爱地对着萧景澜一笑:“景澜,有些日子没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