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澜
戚无行踉跄着向前跌倒,半跪在了萧景澜膝前。
萧景澜下意识地伸手去扶,指尖却触碰到了戚无行眼角的泪花,烫得他慌忙缩回手。
戚无行却猛地捉住了萧景澜的手:“澜澜!”
萧景澜脸上浮着一层薄红,低声说:“我此来,是有要事找你。”
戚无行语无伦次地说:“你说……你说……澜澜,哪怕是让我死,我也愿意。”
鬼医看得泛酸,说:“不用你死,就是来问你一声,褚英叡的尸体,你如何处置的?”
事情已过去些许年岁,戚无行低声说:“我当时为了掩盖真相,让军医把褚英叡做成疫病之状,埋在城西二十里外的荒山里了。”
萧景澜轻声说:“是了,崇吾郡再往西,已入叶国旧都,那处阴魂遍野,不受地府管束,鬼差也不愿前去引导亡魂。前辈,我们去一趟,说不定能引褚将军的亡魂归乡。”
鬼医点点头,说:“还要带上几个壮劳力,把褚英叡的尸首运回中原。”
戚无行哑声说:“我去安排,今夜你们先入军营,在军中歇息一晚。”
鬼医翻着白眼说:“我不用,我在这茶楼过夜便好。”
戚无行面色阴沉,故作无所谓地说:“西北常有异兽和野鸟飞过,袭击睡梦中人。鬼医前辈若觉得自己不惧这些东西,在此安眠也无妨。”
鬼医:“…………”
萧景澜曾在崇吾郡待过一段日子,知道戚无行在胡说八道。
可崇吾城外确实不太安全,还是去高墙之内避风为好。
于是萧景澜捧着茶杯,一言不发地任由戚无行胡说八道。
戚无行见萧景澜不拆穿他,心中狂喜,连笑容都真挚了许多:“前辈,走吗?”
鬼医悻悻地喝茶:“你让我把茶喝完,你们崇吾郡的茶水真难喝。”
戚无行一手拎着包袱,一手就要去抱萧景澜。
萧景澜轻轻推开他:“不必。”
说着,他慢慢起身,拄着拐杖一点一点走出茶楼。
戚无行心惊胆战地虚张着手,随时准备抱住萧景澜:“澜澜,你的腿……”
萧景澜轻声说:“还需要些时日才能复原。”
戚无行说:“澜澜,我抱你回去。”
萧景澜淡笑道:“我又不是没有腿,被人抱着做什么。”
戚无行胡言乱语:“城外风沙大,我怕你被吹走。”
走出茶楼,晚上的风沙果然比白天更大。
萧景澜有些站不稳,吃力地拄着拐杖摇摇晃晃。
戚无行趁机继续纠缠:“澜澜,我背你回去,好不好?”
鬼医翻着白眼在后面直酸:“赶紧背赶紧背回去,这风吹得我眼睛疼,可不想在外面呆太久。”
戚无行把包袱挂在脖子上,在萧景澜面前蹲下,弓起宽厚的脊背,低声说:“澜澜,上来。”
萧景澜行动不便,也不好意思让鬼医和他一起留在城外吹风,只好慢慢趴在戚无行背上,双臂搂住了戚无行的脖子。
戚无行托着萧景澜的大腿慢慢起身,一步一步平稳地走向风沙中苍凉孤冷的崇吾城。
为了照顾鬼医的速度,戚无行走的不快,他甚至想要这条路长一点,再长一点。
他曾经拼了命想要囚禁在身边的那只奶猫,自己跑回来了,窝在他背上,软绵绵热乎乎的一小团,像在做梦一样。
戚无行生怕自己在做梦,于是低声问:“澜澜,你在吗?”
萧景澜趴在戚无行宽阔的肩头,闷声说:“嗯。”
戚无行听着后颈上柔软的哼哼声,心底止不住的发颤。
祈求似的低喃:“澜澜,你再说句话,好不好?”
萧景澜小声说:“沙子飞进嘴里了。”
戚无行说:“那你把脸埋在我后背上。”
萧景澜低头,鼻尖蹭着戚无行坚硬的盔甲,在宽阔的脊背上微微颠簸着,风沙吹过他的脸颊,吹起了额边的乱发。
戚无行说:“澜澜,我十二岁之前,也是萧家的家奴。那时候你刚会走路,像团小奶蛋儿一样在相国府里歪歪扭扭地跑,我想要多看你一眼,管家就拿鞭子抽我,喊我快点去干活。”
萧景澜小声嘟囔:“难道你怪我害你挨鞭子,后来才总打我吗?”
戚无行说:“不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可爱的东西,就会忍不住看一眼,再多看一眼。奴隶们的孩子都枯瘦黝黑,我妹妹小时候也生的不好。我看见你,那么白那么嫩的一个小胖子,觉得好看极了。”
萧景澜趴在戚无行的背上不说话。
戚无行说:“澜澜,我十二岁从军,从此父母妹妹再难相见。西北苦寒,每日厮杀拼搏,谁都不会太在意身边的人,因为我们不知道,下一次从战场归来的,还有几个人。直到我遇见你,我遇见你的时候,就好像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说,就是这个小傻瓜了,我绝对不能失去他。”
风沙呼啸着吹散了声音,萧景澜的耳朵贴在戚无行的背甲上,顺着骨骼和鲜血才能听清戚无行说了什么。
戚无行继续自言自语:“澜澜,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人,那么善良,那么干净,身上没有污泥,也没有血腥。我做错了很多事,很多很多事,我把你弄丢了,不敢再奢望你还能回来。可我到底……还是渴望着你能回来……”
萧景澜仍是沉默着不肯说话。
戚无行苦笑一声,不再胡言乱语,背着萧景澜进了城门。
高大的城墙挡住了大半的风沙,天地间忽然安静了许多。
萧景澜终于轻轻开口了:“你的包袱里,装了什么?”
戚无行老脸一红,竟有点不自在起来:“一点……泥土。”
萧景澜问:“你装泥土做什么?”
戚无行低声说:“崇吾郡全是沙子,养不出槐花。我就从长夜山取土来,每月去取一包,堆在你住过的那间小院里。我对自己说,等到我能在崇吾郡里种出槐花树,你就会出现了,坐在树上咬着白白的槐花对我笑。”
萧景澜小声咕哝:“我又不是魑魅魍魉,怎么还能飞到你的树上。”
戚无行眷恋地蹭着一缕发丝,那是萧景澜散落的发垂到了他脸颊上。
他低声说:“我只是给自己一个念想,澜澜,不这样想着你,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萧景澜沉默着趴在戚无行背上,借着月光看向那株小小的树苗。
崇吾郡的水土不养草木,这株小树苗在风沙里摇摇欲坠,长的缓慢又可怜。
可却有一个人,夜夜望着这株弱不禁风的树苗,念着他,渡过漫长到看不见天日的时光。
鬼医实在忍不了了,轻咳一声:“你们两个先聊,给我找个屋睡一会儿,我这老骨头累的不行了。”
萧景澜手脚并用地从戚无行背上爬下来,拄着拐杖说:“前辈,我们睡东厢。”
戚无行说:“东厢只有一张小床,睡不开两个人。”
萧景澜脸颊泛红:“我可以睡在地上。”
戚无行看着萧景澜这副受惊猫儿似的模样,有些想笑,又有些酸楚。
澜澜到底是被他吓怕了,生怕他这个疯子夜里又生事端,才会这么紧张地撇清关系。
戚无行轻叹一声,说:“澜澜,你和前辈去主屋睡大床,我去东厢。一会儿我派人给你们送热水和吃食,好好歇着。”
鬼医一脸牙疼地摆摆手:“行了行了,我老头不喜欢和别人睡一屋,我睡东厢,你们俩凑合凑合挤一被子算了。”
说着,鬼医拎着药箱手脚灵便地钻进了东厢,去自己的小床上躺下歇着去了。
留下戚无行和萧景澜在风沙中沉默无言地相对着。
半晌之后,戚无行苦笑着说:“我今夜去巡视城墙,不会打扰你歇息。但你至少……让我抱你进去吧。你腿脚不灵便,我可不敢把你自己扔在院子里。”
萧景澜拄着拐杖一声不吭地往房门的方向走。
军营里的地面凹凸不平,黑暗中全是石块和土坑。
萧景澜拄着拐杖没走两步,就差点在一个土坑里崴了脚。
戚无行手疾眼快地伸手把萧景澜抱在怀里,不顾萧景澜的小脾气,硬是把人横抱起来,大步流星地走进房间里,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又没忍住轻轻抚过萧景澜的脸颊:“澜澜……”
这里是戚无行在崇吾郡中的住处,墙上挂着狼皮,身下是粗糙的被褥。
炉火葳蕤摇曳,床头挂着那条乌黑发亮的马鞭。
一切的一切都那么熟悉,熟悉得让萧景澜忍不住发抖,下意识地避开了戚无行摸上来的手。
戚无行僵在那里,满脸惭愧和悔恨,沉默着慢慢收回手,转身向外走去:“我去巡视城墙,你别怕。”
当年他把那傻乎乎的小少爷强掳到西北军营,不过数月光景,却彻底吓坏了那个天真懵懂的小猫儿。
那双眼睛里对他充满了防备和警惕,哪怕只是一点不带丝毫欲望的触碰,也让萧景澜绷紧了神经。
戚无行颓废地坐在门外的台阶上,懊悔地抱着头,在风沙里叹息苦笑。
冷冷的风吹着沙子打在脸上,戚无行不想去巡视城墙,却也不敢进去。
戚无行蹲在台阶上数沙子。
一粒,两粒,三粒,四粒……
房中静悄悄的,或许萧景澜已经睡了吧。
戚无行苦笑着,恨自己当年为何那般歇斯底里,想要留住一个人,就该宠他爱他,怎能掐住那人的咽喉,逼迫一个干净如皑皑白雪的少年,和他同坠地狱。
不知过了多久,戚无行腿都坐麻了,身后却响起了开门的声音。
戚无行慌忙回头,看到萧景澜站在门口拄着拐杖,神情在风沙中模糊着看不清楚。
戚无行急匆匆地站起来,用自己高大的身躯为萧景澜挡住风沙:“澜澜。”
萧景澜轻声问:“你坐在外面干什么?”
戚无行抓着后脑,说:“我……我走累了,坐一会儿。”
萧景澜慢慢挪开一条路,说:“进来。”
戚无行屁颠屁颠地跟进去,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别上门栓:“澜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