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下山【日月】
“金锁诀只能定魂十二个时辰,哪里容得我去想别的辙?”素还真仰头去吻谈无慾的肩膀,他望向师弟泛起一层水色的眼眸,见其中满是恍惚迷离,谈无慾竟熨帖到失神了。素还真吻了吻谈无慾的手心,把师弟的手从唇边拉下来十指交缠的抵在自己心口,凑在谈无慾耳边低声道:“心随意动,气随心转。”他念着口诀,又趁机在师弟泛红发热的耳轮上亲了亲。谈无慾瑟缩了一下,如梦方醒,他知道时机已到、赶忙强摄心神,若被折腾成这样还没能冲破瓶颈,才真是蚀本!他但觉体内一阵痉挛软麻,阳举不漏、炼精化气,大功转瞬已成。
谈无慾靠在素还真怀里闭目喘息了一会儿,“出去……放开我。”他从素还真怀里抬起头,眼角眉梢犹带春色,脸却已板了起来。
素还真抬手抚摸师弟的头髮,轻声道:“再抱一会儿……”
谈无慾刚要斥责,却见师兄手上血肉外翻、被潭水泡的发白,细小伤口无数,几处伤痕深可见骨,“你……”他略一动念,暗忖这必是为救他所致,不禁动容,拒绝的话如何再也说不出口,只得偏头垂首、一时无语。他一低头,一头青丝便流泻下来,遮掩住他清癯秀丽的脸庞,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
素还真伸手拈住谈无慾的下巴,用拇指轻轻摩挲。谈无慾忍耐了一会儿,见他摸个没完,撩拨得自己一阵心浮气躁,便扭回头来、用手去挡。素还真趁机一把抓住谈无慾细瘦的手腕,把他整个人摁在自己胸膛上,低声道:“你宁愿冻死也不愿让我助你……与我双修就令你如此厌恶?”他在极近的距离里一瞬不停的紧盯着谈无慾的眼睛,只见盈盈双目中光华流转,各种情绪纷至沓来、爱恨交杂,谈无慾的眉目本就生得极美,此时更是分外生动明锐、摄人心魄。谈无慾深知,与其说他厌恶与素还真双修,不如说他害怕,他害怕在师兄怀抱中一晌贪欢的自己,他们命中无缘,现在所有的迷恋沉醉,在分开后回想起来都将是笑柄和污点。谈无慾用手去推素还真,他必须离他远些,素还真身上的莲花香气和灼人的热度都令他头脑昏沉、心跳如狂。
“无慾,”素还真已从师弟眼中读懂了一切,他有些懊恼自己为何现在才明白,他使劲握着谈无慾的手腕,在师弟白皙的皮肤上烙下清晰的五指红痕,“我虽蔔筮、却并不信命。我明知你命中有仙缘,可从没想过放开你,天要与我来夺,我就去和天争!只要我们在一块儿,只要你想和我在一块儿,谁也不能分开咱们!”他环在谈无慾腰上的手臂越箍越紧、像是真的有人要与他来夺,“我不信命,你也不要信……”
“胡言乱……”谈无慾的话还没说完,素还真已不由分说的吻过去,他抓着他的手那样用力,吻却如斯温柔。谈无慾呆愣之间,竟任素还真的舌尖长驱直入,以唇齿擒住糯米甜糕似的软舌百般厮磨。素还真的嘴唇很柔软,被这样的嘴唇如此深情的亲吻,是很难无动于衷的。谈无慾觉得有一团火又在腔子里烧起来,烧得他不得不颤抖着喘息、呻吟着唿出一口炽热的气,那口气顺着喉管溢出唇舌,像是极烈的酒灼得口中愈发酥麻。也许是因为被吻得晕头转向丧失了理智,也许是因为素还真救了他的命、因而略给师兄三分薄面,谈无慾心里郁积的愁云竟渐渐开始流散,是啊,未发生的事谁说的准呢?大约只是自己杞人忧天。谈无慾狠狠甩开素还真禁锢着自己的手,却又主动伸出雪白的双臂揽住师兄的脖子,心里脉脉涌起一股饴糖似的甜。
深吻过后,素还真的目光愈发幽深专注,他贴着师弟的嘴唇柔声说:“你早该知道我对你……”
“别说!”谈无慾情急之下竟用自己的唇堵住素还真的嘴,他脸颊发烫,低低道:“你不要再说出一些令人难堪的话。”
“我不必说,你已懂了。”素还真蹭着谈无慾鸦羽似的髮鬓道:“我和你一样可笑,我比你更可笑……你不必怕。”
“我有什么可怕的……”谈无慾瞟了素还真一眼,见师兄明如朗星的眼眸中全是慧黠了然,他面上绯色更浓。过了一会儿,他又低声道:“嗯……出去,不舒服……”
“再抱一会儿……”
“……你好孟浪荒唐……”
蓦地里一声夜枭嘶鸣,呆立池边的素还真这才回神。“当真是林鸠唿我出华胥,恍然枕石听流水……”素还真抚石而叹,昨日种种欢愉快活譬如昨日死,今日心酸苦涩、物是人非,哪堪再忆当初?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忆起谈无慾在潭边执梳理发的样子,青丝如情思早就把素还真紧紧的缠住,今朝昨日、魂里梦里都不能放下。
“师弟,你看这句诗如何?”素还真以手指在青石上题了“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二句,笑着去问谈无慾。
“轻浮。”谈无慾哼了一声,用袖子向青石上拂去,他这一拂之力能令地崩山摧,可这石上的却没磨损一分、只不过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土,素还真一见,越发笑得神采飞扬,“还不走?”谈无慾已在数丈以外,头也不回的催促道。 “来了!”素还真三两步赶上去,二人衣袂飘飘、并肩谈笑而去。
现在,素还真望着那字迹宛然的刻石,想的是这组诗中的另外两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第十六章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宝鉴凝膏,温泉流腻。琼纤一把青丝坠。冰肤浅渍麝煤春,花香石髓和云洗。玉女峰前,咸池月底。临风细把犀梳理。阳臺行雨乍归来,罗巾犹带潇湘水……”素还真敛目轻吟,水依旧、石依旧,而他二人的这段情缘却如朝露无踪。也许并不该称其为情缘,这两个字太过于温情柔软,他和谈无慾之间,都是冤孽。可即便明知是冤孽、明知难有结果,素还真仍忍不住去揣测谈无慾将此地细密封存的用心——他是不是会来怀想追思?他是不是也放不下?他是不是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忘情?
“师兄?”素还真乍闻此声、急急旋身,却见无忌散发披衣由法阵入口走来。无忌讪讪道:“不知大师兄在此,无忌如此打扮……失礼了。”
素还真心里蓦地涌上一阵空落惘然,暗叹一声道:“无妨,是我不请自来。”他略一沉吟,继而又说:“此地并非半斗坪所有……”
无忌哪里晓得这是素还真在套他的话?忙颔首道:“此地是天山山脉中一处罕有的热泉,无忌修炼阴性功体,功体瓶颈之时,常为寒毒所苦,是谈师兄以窃地补天之术将此泉移来半斗坪,助我修行。”
“哈,原来如此。”素还真略笑了笑,嘴角上扬的弧度很是勉强。当真是他自作多情、自寻苦恼,心潮一泛就是烦恼三千,偏偏这心动、心烦,希望、失望,不过都是他一人的绮思,与人无尤——多情总被无情恼!
“这寒毒当真恼人非常,稍有偏差便如坠冰窖,真不知谈师兄当年是如何承受,又是在何种机缘巧合之下寻到这舒经活络的热泉?”无忌指着刻石,又道:“这石上的字风流蕴藉、情思缱绻,亦不知是谁的手笔。”
素还真避而不答,二人又闲话片刻,他随即告辞而去。
无忌趴在池畔望着刻石,忽然想起素还真以手沾水在桌上写过的字,一笔一划竟与刻石上的字迹颇为相似。无忌心中一惊,联想起近日种种,到底他的两个师兄间还有多少无从说起的秘密、多少暧昧难明的往事?“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这两句诗可是他们当年相处的写照?他们究竟对彼此怀有怎样的感情?这样的情感会不会成为谈师兄羽化登仙的阻碍?
无忌越思越想愈加不安,索性披衣而起向八趾麒麟所在的精舍行去,窥探师兄们的私事虽然逾矩、但他必须要问出个究竟——无忌精研机关阵法,负责为谈无慾筹画升仙大阵已有数年,于情于理他都绝不许此事有任何纰漏。他奉师命寻回素还真,就是为了给升仙大阵找一个一个最最稳妥的护法,从功体、修为、智谋来看,素还真都是大阵护法的不二人选,可若这护法有私心、有私情,若这护法真如他所说“捨不得”……无忌一阵风似的沖进八趾麒麟的精舍,还没待八趾麒麟细问,他已直挺挺的跪在师父跟前,大声问道:“徒儿僭越!但求师父告知,素师兄和谈师兄究竟是何关系!”
“诶呦喂!”八趾麒麟被他问得一惊,急忙去捂小徒弟的嘴,忽又觉得此举实在是此地无银,便假意咳嗽了几声,道:“咳咳……能是什么关系,不过就是师兄师弟的关系罢了。”
“师父何苦瞒我!”无忌膝行几步,抓住八趾麒麟的衣角道:“若只是师兄弟,师父如何会担心大师兄会坏谈师兄的修行?若只是师兄弟,师父又怎会怕谈师兄因着大师兄的几句话就大动凡心?”
“他们……他们……”八趾麒麟仍是顾左右而言他:“他俩从小比试争斗、互不相让,我只怕老大见老二先他得道心下不服,又怕老二因为老大的言语相激动怒,当师父的总是有操不完的心呦……”
“师父还是不肯说!”无忌急道:“无忌亦非有心刺探师兄的私事,只是排布升仙大阵职责所在,若护法与阵主宿命纠葛过甚,阵法很有可能功亏一篑!无忌的心血、师父的期望、半斗坪的声誉都还在其次,只怕谈师兄作为阵主性命难保!”
“这……这……”八趾麒麟嗫嚅半晌,“他二人命定无缘,想纠葛都纠葛不上……该不会、不会算是纠葛过甚罢……”
“想纠葛都纠葛不上?这是何意?”无忌一愣,复又连声道:“求师父告知无忌!”
“当年我常在外云游,甚少回半斗坪。他们的事,我也管不了,向来是极少过问的。”八趾麒麟叹了一声,终于将当年旧事徐徐道出:“只不过在百年前,我曾见他俩在后山做法……”
“做甚么法?”
八趾麒麟的喉结无声地动了动,一字一句地道:“祷天祝地,道侣结缘之法……”
“什么!”无忌乍闻此语,尽管他心中已有隐隐猜测,仍是惊得再说不出话来。
飞花六出,天地洁净。是日恰逢江山小雪。
红泥火炉上煮着浓茶,唿噜唿噜、水烟弥漫,跳跃的炉火和幽幽的茶香将竹亭里的一方世界薰染的分外温暖。素还真与谈无慾同披着一件鹤氅靠在一块儿读书,二人披散的白髮在身前身后丝丝缕缕的缱绻纠缠,几乎难分彼此,体温相熨,鼻息相闻,连在书页间上下扫视的目光都是一样的快慢。他二人朝夕相伴、同习同修已有百年,在这一年春天,二人功体大成,在同一日白了头,脱胎换骨臻于长生不老之境。既至此境,或修升仙道白日飞升、或修人间道不离红尘,正在抉择的关口,二人却默契的闭口不谈,仍旧日日读书练剑,只希望百年千年、千生万世就这么过下去才好。
一册书翻检般读完,谈无慾捧起青玉茶斗啜了口茶,素还真方欲凑过来与他同饮,谁知谈无慾手指轻动,玉斗嗖的一声贴着素还真的脑门飞到了半空中。素还真笑道:“师弟还是这样小气!”说着伸手向那玉斗一招。“难道我杯里的茶就比你的香?”谈无慾长眉一挑,拿起桌上另一个斗彩方杯向玉斗掷去,他这一掷之力看似极大、实则极轻,两个茶杯在空中相撞发出“嘟”的一声。眼见这两个茶杯在空中飞来撞去间,素还真忽然发问:“廿四页,第二行,写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