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下山【日月】
谈无慾随口答道:“执着之者,不名道德。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卅六页,最后一行是什么?”
素还真对答如流: “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首页题序?”
谈无慾微微一哂,指尖轻弹又将斗彩方杯推远:“老君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
他话还没说完,素还真高声抢白道:"错了错了!"
“不可能,分明是你记错!”谈无慾拍案道:“取书来看!”
“书在我怀里,你自己来拿。”素还真用袖一拂,两个茶杯平平向茶盘飞去。
“白纸黑字,看你能耍什么把戏……”谈无慾伸手向素还真怀里一探,摸出的竟不是他们方才所读之书、而是一册残破古籍,他低头一看,那册书的封面用古拙的大篆题写着“太上结游和合契”七字。
谈无慾手持那书一时语塞,却见素还真正襟跽坐,捧起并排放着青玉斗与斗彩方杯的紫檀茶盘、举案齐眉,他作出敬茶的姿态,柔声道:“无慾……可愿做我的道侣吗?”
任谈无慾百般智巧,此时也不禁愣怔无言。他双唇微颤,半晌后才木然道:“你日前下山,就是为此?”
“是。”
“现今世间道侣大都自结自散,全然做不得数,皆因上古道侣同游之法早已失传……”
“是。”
“依道书所载,若两人结成道侣,无论命中有缘无缘,都将从此宿命相系、休戚相关……”
“是。”
“无缘之人强结道侣,便如同向上天强求一段因缘,犹似逆天改命,以后的祸福难料……”
“是。”
谈无慾每说一句话,素还真每答一个是字,两人就更加靠近几分,此时谈无慾的唇已经贴在素还真唇畔,他轻声又道:“即使如此,即使破了你日丽中天的命格,你也愿意?”
“是。”素还真在极近的距离里,看见谈无慾的眼睫微微敛起,却掩不住那双凤眸中闪过的溢彩流光。素还真蹭着谈无慾的唇瓣,亦低声问道:“你呢?破了月出沧海的格局,你可就别想成仙了。”
谈无慾的唇被师兄厮磨得发烫,他呢喃道:“为了做你的道侣,放弃羽化登仙,真是蚀本啊。”他说“蚀本”两个字时,嘴唇微微翘起,倒更像是献吻,可素还真当真吻上来时,他却一晃身闪到了竹亭之外。
“素还真,你只怕给人骗了,这样的上古秘术、岂是如此易得?” 谈无慾银髮玄色,独立风雪之中,他的眼睛水润明亮、雪白的脸上隐见几分红晕,他晃了晃手中的古籍,朗声道:“也罢,我便陪你一试!”
素还真心下大喜,知道师弟这已然是答应了,只是谈无慾向来面皮薄、总不肯直接明说,他站起身来,食指轻叩茶盘,那斗彩方杯直直向谈无慾飞去,素还真笑道:“无慾,这茶你不喝了吗?”
谈无慾挑眉道:“要我喝茶,却偏偏将你的杯递来!”
“道侣之间,又何分彼此?”素还真将绿玉斗中的茶一饮而尽,“况且,我总觉得你尝过的,更好喝些。”
“你真是……”谈无慾以袖掩口也将茶饮下,那茶竟还是热的。喝罢了茶,谈无慾旋身便走,斗彩方杯被他反手一甩,稳稳落回茶盘上,与青玉斗紧紧相依。
“无慾,晚上我在后山等你!”谈无慾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风雪之中,但素还真知道、谈无慾听得到。素还真负手望向竹亭外落雪的天空,他们要向上天夺一段缘分,在因缘宿命里强行烙下彼此的印记,雪花飞落在他流云似的涡眉上,又化成水滴熘进馨香的长髮里。他的手掩在素白的袍袖中轻轻一挥,地上的落雪竟反而向天空飞去,一时间风雪逆行、天地颠倒,素还真向来俊雅温润的脸上竟闪过一抹决绝的戾色。
长绳系日任遨游,
怎教明月下西楼?
最恨此身非吾有,
仗剑与天竞自由!
第十七章 天教心愿与身违,空许生死两相随
雪后的月夜,四下洞明,天地朗澈。冰凉洁净的冷气吸到火热的胸膛里,再化成一团白茫茫的水雾唿出去,一唿一吸间令人身心分外清明愉悦。
半斗坪后山已平地起了一座一丈六高的法台,又以法台为正中、丈六为定长结了一个朱砂阵,鲜红的朱砂洒在新雪之上,甚是明艳喜气。素还真白衣莲冠立于高臺之上,衣袂飘飞、湛然若神,忽然,高臺上的一对法烛唿啦一下燃烧起来,他一双眼眸中霎时满溢喜悦柔情,不由笑道:“你若不来,我只怕流光飞逝;你既来了,我却又嫌更漏太长。”
谈无慾像一阵轻烟疏忽飘到高臺之上,闻言答道:“如此起心动念、患得患失,你的道可算是白修了。”
“我虽在阵中,却知道有人在阵外瞻前顾后、思虑百转——只怕师弟的道也未见得修得更好。”素还真转过身来,见谈无慾玄衣金冠、清癯秀丽,只觉看了百年仍是不足,恨不能霎时间成就因缘,与他道侣携游、永不分离。二人嘴上虽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可并立高臺、两两对望,眼神交叠缠绵已胜万语千言。
法烛噼啪燃烧,香案上从左至右摆着《太上结游和合契》、以朱砂所书的结契黄裱、两条红绳和二人的贴身信物。素还真的信物乃是他自幼为谈无慾梳发所用的玉梳,谈无慾的信物则是素还真赠他的水晶莲花簪,二人将信物祭出时见对方所持正是自己的旧物,心下又是一阵唏嘘慨叹。
“手伸来。”谈无慾拈起一条红绳系在素还真的左腕上,他细白的手指灵巧的一绕,那红绳便牢牢缠在师兄的手腕上。素还真随即拉起谈无慾的手腕,见那腕子上的皮肤白到近乎透明、青色的血管隐隐可见,映衬着鲜艳的红绳分外动人。只愿这红绳当真能系住彼此,他忍不住握住师弟的手腕不放,用拇指轻轻地摩挲。
“做什么!”谈无慾瞪了素还真一眼,轻声呵斥道:“时辰已到了,还不召唤契兽!”
“唔。”素还真应了一声,执起谈无慾的手飞快地在腕上吻了一下,谈无慾刚要发作,他已手拈指诀、步罡踏斗煞有介事的作起法来。“玉清敕素,大梵分灵。元罡流演,星珠冠周。祷天祝地,仙侣同游。契兽何在?急急如律令敕!”
素还真手结天王君诀向天一指,只见西方天穹金光一闪,倏而一个巨大的阴影破空飞来,一隻兇勐威严的巨兽轰隆一声降落于法台之前。这契兽狮头虎身、背生肉翼,踞坐于法坛前几乎将天空遮蔽大半,它神色倨傲口吐人言:“是何人结契?”
谈素二人忙打了个稽首,恭恭敬敬地自报家门。
契兽微微颔首,眯着眼又道: “呈上结契黄裱。”
“是。” 谈无慾用手一指,香案上的黄裱立时飞到半空中。契兽顺势用嘴去衔,却如被火燎髮出一声惊天惨叫!只见那契兽将黄表远远甩出,身后九条尾巴不停的甩动、震得地动山摇,它勐地举起巨掌向法台拍将下来,一双血红的兽瞳怒目圆睁,吼声如雷:“凡人!汝等一个因果未了,一个仙缘未断,也敢结契!”
眼见变故陡生,素还真与谈无慾虽惊不乱,素还真飞身而起以自己的指掌去接巨兽这轰然一击,谈无慾同时以手印结起真武金刚阵,护住法台四周。只听空中传来契兽一声不可置信的狂啸,它巨大的身子竟被素还真这轻轻的一掌推得向后跌去,一时间半斗坪后山一片山石都被它压得稀碎。
巨兽四爪朝天仰躺在地上,周围烟尘飞漫、雪霰纷飞,它双眼圆睁尽是惊惧疑惑,自己竟被一个凡人一掌击倒?一定是它沉睡几百年,尚未清醒……这一定是个噩梦。
“我二人真心祝告,还请阁下怜悯。”
契兽眨了眨血红大眼,僵硬的将头扭向声源处,只见素还真向它作了一揖,温雅而立。
“汝……汝……”契兽心下几番思量,还是不信这文质彬彬的修者有如此能耐,它勐地跃起张嘴向素还真咬去,心道上次是此人侥倖、这次必能令他当下毙命。
素还真轻笑一声,对高臺上的谈无慾道:“师弟,这猫儿好不听话。”说着他不躲不闪,直挺挺立在契兽巨口之前。还未待契兽得意,一道剑光顷刻从天噼落,贴着它的鼻子直削下来,契兽急向后窜,哪知身后乱石碎砂无处踏脚,又摔得头晕目眩、四脚朝天。
素还真仍是笑意盈盈:“多有得罪,我师弟脾气不好。”他伸手一招,那黄裱已回到手里,他将黄裱递到契兽嘴边又道:“请收下我二人的契书,阁下也好完完整整的回去。”
这话中隐隐威胁之意令契兽直打了个激灵,它暗想多年未到人间走动、不想人间修者已有如此能耐……可那黄裱如火炭一般,又如何能吞得下去?只得支吾着说:“若非要吾收也不是不行……前世因、今世果,汝十年果报将至,只要寻得汝的冤亲债主将情债还了……”
素还真抬头望见谈无慾站在高臺之上,脸色被月光雪光映得又白了几分,他心下暗道:什么债不好、偏偏是情债,我若愿去还,还要叫你来改命?素还真深知自己的果债是谈无慾的心结,二人自热泉双修后已多年绝口不提,此时哪容这契兽再谈!他霍然出手掰开契兽的大嘴,右手握着獠牙较劲顶开它的上颚,左手整条手臂都伸到契兽嘴里、将那黄裱直怼到喉管,冷笑道:“多话!如今你是吞也得吞,不吞也得吞!”
契兽疼得呜咽大叫,那黄裱像一团火球在它嘴里燃烧,可任它如何挣扎抵抗,素还真钳制住它的手竟纹丝不动!契兽见他已变了脸,哪儿还有半分谦和沖淡、风度翩翩的高人模样?素还真的手还在往它嘴里杵,他寒着脸阴恻恻地又道:“你再不吞,我就用手把你的心掏出来!”
契兽已吓破了胆,它百般无奈,只得忍着燎烫将那黄裱咕噜一声咽了下去。这一下,犹如吞火炭饮滚油,疼得它四爪离地、蹦起十数丈,霎时间一片地动山摇。契兽疼痛难忍,只想将这黄裱吐出来,素还真哪里容它,扯下自己的腰带一甩,这绣着莲纹的布条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将契兽的嘴缠个死紧、任它挣扎撕扯也是无用。
“师弟,行了。”素还真飞身回到高臺之上,如同看不见眼前的烟尘穿空、乱石崩云,“现在把它送回天上,咱们就算礼成了。”
“你要如何送它回去?”
素还真微微一笑,手拈步云指,口中念道:“天地玄宗,万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起!”话音甫落,只见那契兽庞大的身形平平向上飞起,可升到半空中又忽然向下坠去。
“师兄的登云咒不灵啊,”谈无慾挑眉道:“瞧我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激射而出,那符纸黏在契兽身上,又将它向上提拉了百丈,终是燃作一团化成灰烬。
“哈,有些意思。”素还真平推一掌,一个巨大的金光佛手接住契兽向天穹托举而去,竟是密宗大手印。这佛掌几乎将契兽送到云端,金光佛掌被月光一照,却化成了点点金色飘尘。
谈无慾双眉微蹙,他袍袖一挥五色令旗依照八卦方位急速飞旋,抬手间已结了十六个手印,朗声敕道:“西南八坤对未申,西北一干对戊亥。十二天门次第开,四海八荒任去来。”他脚下一跺,十二都天门阵法运转之间,已将契兽巨大的身形抛上了云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