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观棋不语
他的表情十分平静安详,我想他是想说这些话帮我分散注意力来放松。刚开始我觉得万分惊悚,渐渐地听下去,反倒被他的神情感染了。我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能更方便地处理伤口,同时问道:“这是什么经书上的说法?”
“正法念处经。”
“这比喻有意思。如果人是虫巢,那虫莫非是指的细菌病毒寄生虫?倒是蛮科学的。”
老喇嘛颔首躬身,一边用刀锋刮掉爬出来的蛆,一边缓缓地说:“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虫豸四散逃命,终成飞鸟口粮;人类无分贫富,不免生老病死。世尊正是目睹这般残酷世相,方才修行悟道,得证大果。”
他说的话太超出我的理解范围,我想了一会,决定还是放弃,便又换了一个话题:“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普兰的贡迦寺。”老喇嘛道。
普兰……这就是还在阿里山区啊。我心里一阵高兴,想来闷油瓶应该在附近吗,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
我正打算开口,老喇嘛就接着刚才的话头继续讲道:“若不是在观湖中看到你的显影,可能现在本寺尚未能与朱毕古相迎,实在惭愧。不过距离上次有朱毕古自圣湖中显身,也是近百年前的事了。”
“不好意思我插一句,”我听得一头雾水。他好像是在说我,可我什么时候改叫猪屁股了?喇嘛也不能这样欺负人吧?“你可以叫我……齐羽,这是我的名字。”
老喇嘛这才第一次有了表情的变化,“这是你的本名?”
“那当然……嗯……”他的问题让我有些警觉,“反正我不叫……”
老喇嘛制止了我的话头,“不,我的意思是,你应该改称张起灵了吧?”
我忽然讪笑起来,这话题变得有意思了,“对不起,我真的不姓张。”
老喇嘛一时没说话,我大略解释了一番,告诉他张起灵之前确实跟我在一起,不过后来走散了。具体细节自然略过不谈,毕竟我现在并不知道这个老喇嘛是否可信,如果这是一个骗局,那他们原本是预备把闷油瓶打晕弄来这里吗?
看来是哪里的衔接出了差错,也许我自称闷油瓶,反而能挖出更多的消息吧,但既然已经条件反射地否认了,也没必要硬瞒下去。
老喇嘛沉思了一会,便站起身行礼说:“既然如此,稍晚些我再去探寻一番吧。明天会有人来帮你上药,我想如果那位张起灵能找到的话,事情很快就清楚了。”
说完他便退出了房间。
听到这么一番话,我的心情变得有点复杂,也不知道让他去找闷油瓶是福是祸,不过我现在行动还没完全恢复,似乎也只能坐等消息。
就这样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又睡了一阵,等到房门响时已是第二天早上。这次来的是之前那个十几岁的小喇嘛,他给我一套黑色暗花的氆氇长袍穿,配上亮黄色的内衬,颇有吐蕃时期藏人穿着的遗风。
这座寺庙其实并不大,我只要坐起身子,就能从窗口看到阳光下金色的佛塔尖和下面一对彩绘的佛眼。我一边看着窗外的风景一边吃着早餐,就听见小喇嘛羡慕地说,因为我是病号,所以被特别照顾加餐——一碗方便面。这多少让我有点哭笑不得,好在这碗面确实煮得不错,而且此时我正是饥肠辘辘,就狠了狠心没有分给他。
看来能量守恒确实是真理,陨玉修补了我的身体但也消耗了能量,为了好得更快我必须多吃点东西。
等我吃完,他把碗拿开,就又拿来托盘帮我抓虫。
因为老喇嘛的药,剩下的基本上都是死虫子了,黏在肉上非常恶心,也很难剔掉。这小喇嘛看起来冒失,居然能用指尖一挑一个准,还不疼。我起先看着胆寒,后来便觉得有趣了,跟他闲聊了几句,才知道他竟是自小学做酥油花的艺僧,这种活儿是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
以前我在青海是见过酥油花的,还以为那就是塔尔寺的特产,原来在西藏也有分布。
顾名思义,那是一种用酥油塑造人物故事的工艺,看起来和面塑差不多,但是更加精致华丽。据说因为酥油易融,塑造的时候必须时常把手浸入冰水里降温,所以对僧人的手的伤害非常大。
不过这小喇嘛的手指倒是还好,我偷看了很久也没发现冻伤,反而三下五除二就把我腿上的蛆挑干净了。小孩子毕竟好哄,趁着他清理伤口的空隙,我连夸带捧,轻易就从他口中挖出了些八卦。
四 麒谕 38
小喇嘛告诉我,昨晚那个老喇嘛是寺里的堪布。这个词的意思和中原所说的住持差不多,大概相当于寺庙的负责人。我又问这里的具体位置,才知道此处原来离玛旁雍错不远,是一座专门供奉地藏菩萨的寺庙——有意思的是,他在提到玛旁雍错时,是使用的旧称玛垂错,若不是我查过一些资料,一定会以为是另一个湖。
他的话让我感到了些许微妙。
地藏是一个非常低调的菩萨,虽然位列四大菩萨之一,却少有专门供奉他的寺庙,与世间流行的观世音等相差甚远。此处居然有这样一所寺庙,堪布还知道张起灵的更替和圣湖显影的事……与其说它是一座地藏庙,恐怕还不如说是张起灵制度的一部分。
我留了心眼,刻意旁敲侧击地打听寺庙历史。果不其然,小喇嘛马上就热情地给我讲了个故事,内容颇为耐人寻味。
传说在玛旁雍错诞生之前,地藏菩萨曾生为一国国君。他与众位门徒一同游历诸国,教化众生。来到阿里地区,见人民饱受五毒四苦,心生怜悯,便向佛祖请求解脱之法。佛祖回答说唯有布施,于是菩萨便在此结庐焚灶,广施善缘,停留了十数载光阴。久而久之,布施的淘米水竟积成了一个湖,便是今日的玛旁雍错。
小喇嘛尽管年纪不大,对这种从小耳濡目染的典故却是非常在行,讲得绘声绘色,如同亲历。其实这段与我所知道的玛旁雍错诞生的传说相差无几,只是一些细节大同小异,但他接下来所说的情节,却是我没有听过的。
在菩萨停留的那些年里,许多人仰慕他的威名,远道而来拜访,却往往无缘一见。贡迦寺最早的堪布也是其中一人,他在玛旁雍错日夜转湖,只求一偿所愿。得蒙大幸,在他第一百零八次转湖时,终于在湖边觐见了地藏菩萨摩诃萨本人。当时尊者在湖边一块磐石上休憩,怀中抱着宝匣,面呈微睡之相,显得沉静而安详。
堪布一看此人便知不凡,忙恭敬行礼。尊者点头应允,问道:“你自何处来?往何处去?”
堪布答曰:“我自湖边来。往湖边去。”
尊者道声“好”,然后一指远方的雪山,“我从山那侧来。”
说完,他顿了顿,又指向反方向的地平线道:“要往平原去。”
堪布问:“大士要离开此处吗?”
尊者答曰:“济世度人,唯有远行。”
堪布心想,既然尊者这么说,看来是没有办法了。想到才见到尊者便要分别,他不禁感到难舍忧伤。见他如此,尊者又道:“我不在,而佛法常在。无需为分离难过。我已向玛垂错施法,令它亦有宝匣几分法力。此地得圣湖庇佑,可保生活无虞。”
堪布不解其意,尊者开示道:“待我教你观湖之法,你便知晓了。今后你物色传人,将此观湖之法世代流传,可得见我之转世。”
堪布大惊:“大士的离开是要离世?”
尊者摇头,说:“那是在我到达平原的许多年后。我法身不毁,但化身为众苦之器,为行大愿,我对自己也施了法,以免为苦所坏。但此法终会令法身与化身分离,所以到命定之时,我的转世自然会来接替,继续完成我的使命。”
接下来,尊者便向堪布展示了宝匣与圣湖的法力,堪布亲眼得见尊者愿力无边,不觉心悦诚服。尊者又传授堪布观湖之法,之后取出一枚印章说:“今后你看到圣湖显影,就将显影所现之人绘成画卷,以黑漆封口,加盖这枚印章。我的侍从自会来取画,印章为证,便知谁人会是我的继承。”
堪布回乡之后,便依尊者指示建立了贡迦寺,在弘法之余又日夜观湖,苦候显影之时。大约过了百年,堪布的徒弟终于有幸见到上师所说的圣湖昭示,就将所见情景恭恭敬敬绘入画卷。果然没过多久就有使者前来取画,之后这个习俗就世代流传了下来。
我一边吃着面,一边听小喇嘛讲故事,在心里也大致梳理了一番。
最早听到圣湖显影这个词,还是因为张诗思,她说巴勒布迂腐,坚持由圣湖显影的净童来继承族长,也就是说,闷油瓶正是经过这一程序选出来的正统张起灵。
我之前一直半信半疑,虽然不想把“自吹自擂”的标签贴在闷油瓶脑门上,什么转世灵童的毕竟也太超自然了。不过结合这个传说,事情反而明朗了许多。
我可以大胆地猜测,那个尊者很可能就是某一代的张起灵。他从山外入藏,往平原而去,这恰好就是从尼泊尔往中原行进的路线,而贡迦寺的堪布,则是他安排的族长选拔仪式中一个环节的负责人,专职在圣湖观影,查看继任张起灵的相貌,并用画像记录下来传讯给张家。
两方说法严丝密缝,且恰好能与我在古楼和泗州城的所见所闻相印证。如果是过去,我肯定已经激动不已,以为自己又发现了什么关键线索。但今日的我却基本上可以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就当自己是听故事的游客,听完也没打算追究下去。
人性就是奇怪,对一件事的解释,往往倾向于更传奇曲折的表达。但自从墨脱之行后,我对这类传闻的免疫力已经非常高,因为我的敌人正是一直以这些事情为诱饵,拉着我一步步走入深潭的。我一次次死里逃生,挣扎求存,每次都以为自己终于能够翻盘,结果却总是一脚射中门柱,到头来什么也没捞到。
而最恶心的自然就是2015年。若不是我亲眼看到闷油瓶被烧死,我肯定以为自己已经成功,谁能想得到十年的苦心经营,最后却是一败涂地?
如果硬要说破绽的话,那么这个故事实在太吸引人了。它包含了几个足以让我动心的关键词:宝匣、地藏、圣湖、传承。
过去我与张海客的交谈中,从不见他提起这些,大约凭他的身份还不足以接触如此隐秘的消息——这原本是能增加故事的可信度的,但问题是,我并不知道我的敌人到底掌握了多少情报。如果是棋盘张那样的叛徒,连孟婆铃都能弄到手,查出这些也不足为奇。
说不定这还是那场骗局的延续:我从被掉包的运输车上滚下山后,就被敌人另设的伏兵找到了,他们把我抬到这里,演一出柳暗花明的大戏,其实在我面前转悠的却都是演员。
这是阴谋论的极端演绎,我内心尽管不希望如此,但也要做好最坏的准备。现在最好的做法是不变应万变。老喇嘛终归救了我,他即使是骗我,现在也没有要伤害我的意图。而我有伤在身,在没看清他们的意图前,自然是静观其变比较稳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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