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笛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伸出手去——那只手竟然极瘦,上面依然滴着零落的血,唐笑之的箭撕裂他小半个手臂,一时半刻无法愈合半分——往地上的尸身上探去。
其实唐云不可能带任何东西出来,更不可能说一个字,他的确杀得太快了,快到,连威胁都没有说出口。
沈南风的手卡在半空,看鲜红的血顺着指尖,一颗一颗,落在唐云脖颈上,再看那块皮肤上,慢慢爬上一道道红色的丝线,然后这些丝线汇集成色块,色块再变成一张图。
他摇了摇头,一把扯下唐云的上衣,看他后背上,早已爬满了一张——燕云防布图。
只是靠近心胸那块的血洞,那一块万里沙总舵被撕裂断开。
沈南风抿了抿嘴,晃了一晃,站起身来,猛地抽出后背短剑。
不能不说妙,用药液刻在后背的地图,唐云永远看不到,看不到就不可能知道,即便想说,又怎么可能说得出半个字。
如果被押送到青龙会严刑拷打,只怕在血浸上去之前,就已经破碎不堪了。
只是,青龙会的探子,有时候比人想象得更多一些。
这时候,天上的月亮是一个大大的圆,像人的眼睛一样,冰凉冰凉地看着整个人间。
人间……好看吗,沈南风自嘲般问了一声,后悔吗。
费尽了心力下山以后,看到背叛、放弃、谎言与虚妄,手上鲜血淋漓,背上人命累累,而早已认定的路,哪怕背负了一切走下去,也不知道究竟能走到多远。
这广阔的人间,那深不可测的人心,好看吗?
他终于明白了一云子师叔为何再也无法踏出真武一步,那不是因为怯懦,而是那广大的山河里,恐怕再也没有能够让他觉得干净的东西。
就连师叔自己,恐怕也觉得他一云子充满了背弃、欺骗与谎言,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也是一个再也无法干净的道人。
寒光阴森的剑尖温柔地抵着那一寸逐渐冰凉的皮肤,像红袖添香,不料打翻了一盒胭脂。
剑尖在人的身体上写诗。
风把树叶从一吹到十、二十、三十……
诸野皆寂,只有衣袖拂动的时候还有点儿声响。月光隔着粗大的树杆,被滤成有点儿苍白的颜色。
江水似乎也寂静了片刻。
树上的叶子刷刷直落,抖落了满地的伤心,汹涌的江水狂奔突涌,冲撞着石崖。黑色的宽大的道袍云烟似的笼罩在沈南风身上,他的手早已变得通红,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那红色鲜血的尽头,是一张浅色的、上面布满了红色的线和色块的图,那图似乎带点儿柔韧的弹性,在风里一抖、一抖。
一点微茫,破风而入。
带着浅紫色的微茫,含着点伤心,含着点愤怒,含着点震惊。
冷冷的暗器的光,与冷冷的剑锋的光,又一次碰到了一起。
英俊的锦衣青年从远处直掠而过,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透着厚重冷然之气。
沈南风微微一怔,铁扇已轰然而至。
他心头轰鸣一声,手头一松,几乎握不住手中短剑。
唐笑之的脸上终于没有了笑。
他的脸上淌过一丝惨痛,眼前鲜红一片,黑压压覆盖上来,心中块垒郁结。他其实想笑,但是还未开口,心口竟似有血。
春风在耳边温柔唱歌,当初小阁楼上,香风里纠缠,沈南风的话,犹在耳畔。
他说,唐笑之,我不知道什么是伤心,你教我吧。
唐笑之想,我教你……我如何教你,那时候,我只怕你知道什么是心伤,恨不得此后年年岁岁,你都不知道什么是忧愁。
可如今,那一身黑衣的道士,站在冷风长夜里,看起来安静又平和,身上却血债累累。
他似问、似叹,“沈南风,你果真是……没有心的吗?”
沈南风的脸上泛着诡异的红,漂浮在苍白的一张脸上,轻声道:“你若是我,有别的法子吗?”
几番思量,几番回首,两人相对无言。
唐笑之连连摇头,怒气显然已充盈胸膛,下一刻就要把他灼烧成烟灰,“垂髫稚子,黄发老人,他们谁该死?你们真是好算计,真是……令在下佩服。”
江上银光如刀,映着远处如墨山峦,那黑衣道人安静伫立在月影里,风姿卓绝,把生死都变成周身清浅的光辉。
而他的心里,究竟是血海滔滔,还是刀山累累?
那天晚上,他站在月夜里,安静得像烟水里走出来的人,说:在下真武沈南风。
那天窗前春风下,他脸上红晕翩飞,黑眸光灿如水,身体绵软如云。
可究竟是什么时候……是一瞬之前,还是百年之后?究竟是前世前缘,还是短短几日前的白日和夜晚?
唐笑之后背一阵阵生寒,寒意窒住了他的呼吸,深绝的悲哀笼罩了他,他把手紧紧握住,铁铸的手甲兹兹作响。
沈南风摇了摇头,留了一个尖尖的下巴,那枚下巴太瘦,瘦得几乎承不住他说的话。
“唐笑之,你不该遇见我的。”
唐笑之一步、一步走上来,手上的扇子再次抵住了那枚轻巧的下巴,让他抬起那张永无表情的脸,“你告诉我……你究竟算到了哪一步,巴蜀里双桥上,黄河边客栈里,你到底,哪一步是算计,哪一步是真心?”
沈南风脸色苍白如凉月,眼中依旧一片淡定温和,“唐笑之,我说过,从此,别再信我。”
唐笑之哑然一笑,想到那个白天和那个夜晚,想到那些肌肤交缠的温情,他简直想要纵声一叹。
江湖上关于背叛的事情从来不少,他从来不怕背叛与欺骗,或许是因为他从没有付出过一两点真心。
可如今啊,那片温言、那片柔情、那片香艳,转眼刀光,转眼血色,转眼……无边地狱。
沈南风忽地一推,借力远远飞出,空中一刹间闪过闪电般的剑光,携着浩荡山峦云气,像在诉说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故事讲完的时候,剑光也没有消失,而那光亮的尽头,唐笑之的傀儡娃娃睁着无神的双眼,冷冷打量着这个人世。
沈南风的剑光,不杀人的时候,会有一种很奇怪的温暖——这其实是很怪异的一种感觉,没有人会用温和来形容刀光。
可是他的剑光,就像他的人一样,温和、悠长,淡淡的。
唐笑之专心打量着他,眼神深深如梦。
“沈南风,你手上拿着的,是我的师兄。”
他要把师兄给,完完整整地,带回去啊。
“当”一声,光芒炸舞,震耳欲聋。
黑夜里骤起银亮光华,天是黑的,风是静的,而这一刻,长河里奔涌的浪花迸溅成碎玉,黑沉的天空撕开夺目飞虹,流动的风在耳边交汇成狂舞的锦帛。
所有的光从那枚精致的、冰冷的铁扇与长剑的交锋中迸散开。
明月高升,夜空辽广,几点疏星浅浅。
两人都后退了几步。
沈南风瞥了一眼地上折腰的草,轻轻抬起脚,微微避了一避。
如果不是他满手鲜血,不是前半夜生离死别,不是那浅滩上野火如昼,他简直就是一个悲天悯人,连一花一木一草都不忍相害的道士。
唐笑之伫立在天地间,一袭紫衫随风而荡,他的身后,是无边无垠、起伏如沙的水。
他的声音朗朗落落,可唯有相熟的人才明白,唐笑之分明怒极。
“道长,一花一草尚且相惜,何况是人?”
沈南风手中握着那把长剑,平静而专注地看着唐笑之,似乎根本没想过回答他的问题。
于是空气就陡然沉默。
沈南风并不是很善于和人打交道,他仅仅把剑柄抬起,银色的、薄薄的剑刃上流动着冰凉月光。
而就在他的剑锋抬起那一瞬,微风里,长河边,紫色的衣袖泛起一片波澜。
那一把扇子总是多情、最是无情,似是温柔,更是寒凉。
浅紫色的锋芒在空中划过,风里荡起雷声,那片雷、那片光,都朝着长剑后的人追去。
他有怒,有恨,所以只能出手。
沈南风侧了侧头,另一把短剑倏然出鞘。
空中再一次响起了一片刀声。
他们两个,一个是名不见经传的真武弟子,一个是唐家最不被待见的浪子。
可不论是谁,如果见到了他们这一刻的气息,只会觉得——他们的名字,本该响亮在八荒顶端;他们的人,本该是江湖上的天之骄子。
两道强大的气浪顺着交汇的武器,在他们两人周围炸开一道滚滚的圆形浪花。
河边忽地起风。
而他们两人身边,却安静到诡异。
沈南风的眼睛平静清浅,手却在微微发抖;
唐笑之的眼睛亮如晨星,眉头却深深深深皱起,像老树虬根。
沈南风动了动嘴,“你的问题,太多了。”
他的剑下垂半寸,被迫后掠,那柄扇子一直追着他。
唐笑之站在风里,才想起来,这算是回答他刚刚那个问题。
这个回答不会叫人满意的,唐笑之摇了摇头,提气就追。
他藏在袖子下的手,轻飘飘落下一滴血。
沈南风的真气,太强——比之前见到的,强大太多。
唐笑之一向是个很惜命的人,正因为惜命,他从没有落败过——那是他对于门主惯用的说法。
哪怕是手上肩上小小的伤口,他也一向不太喜欢看见。
在他十二岁那一年,见到了唐青容。那时候的唐青容站在高大的屋檐下,整个金光熠熠的屋顶扔下连绵的阴影,落在那位未来的大师姐身上。
唐青容忽然问他,唐家究竟是什么。
唐笑之看那片巨大的、沉重又轻飘的影子,摇了摇头。
老太太问过唐青容两次次,唐家究竟是什么。
第一次,唐青容说,唐家是一个门派,是所有的唐家子弟汇集而成的辉煌,只要唐家在,唐家的人就不会倒。老太太摇了摇头。
第二次,唐青容说,唐家是一个门派,更是一个氏族,是在巴蜀这片土地上,自古生根。发芽,乃至宏大的氏族。他们的血会流下去,他们会在这片土地上生息、蔓延。从此以后,只要有唐家人的地方,就是唐家。
只要有一个人在,唐家就在。
老太太点了点头。
可是唐青容问唐笑之的时候,唐笑之连连摇头。
等到门主把他领进书房,蹲下身子,和他眼睛齐平的时候,唐笑之指了指窗外,说:那一位扫地的奶奶,也是唐家。
他说,每个人都是唐家,那位师弟,被领到唐家的外门,从此他和唐家之前的他,再也不是一个人,他也是唐家。
唐笑之说,唐家,是背负了无数个唐家人命运的一座巨大的城,而大师姐,日后就要把这座城背在身上,把无数人的命运背在身上,行走一辈子。
门主良久叹息,不发一言。
唐笑之从小就不敢轻忽,对于人命这种东西,他似乎有一种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不敢”。
不敢轻忽不敢轻妄,更不敢横加干涉。
可这一次,他是真真切切,想要把沈南风拖回去。
把他从泥滩里拖走,和他从深渊里逃离。
远处,群马奔腾,马蹄下的烟尘滚滚。
沈南风眉头一紧,停在一棵枯树上,安安静静地看了唐笑之一眼。
他忽然说:“唐笑之,你杀不了我。”
唐笑之看他一身道袍,安静沉默,双目微垂,满身清寂,猛然想到一只,孤零零无处可栖的孤鹤。
沈南风自顾自点了点头,又道:“也救不了我。”
他复又前进一步,“更说服不了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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