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笛
唐笑之看他苍白如纸的脸,看他脸上平静的眼睛,眼睛下诡异的红,前进一步,说“我不想杀你。”
沈南风难得地、带了些情绪,轻轻呵笑了一声。
下一刻,他的道袍翻飞,强劲的风从衣袖间鼓荡而出,双剑脱手而出,凌空划过两道触目惊心的银光。
那剑光旋转上冲,呼啸横扫,居然强劲如斯。
“砰”一声,双剑与铁扇猛力相撞,气浪鼓舞,居然把扇子掀得冲天而起,天上银光迸散,浩瀚如倾。
唐笑之被他一击之力逼退数步,心中登时一凛,抬头看去,只见他脸上两朵红晕更加明显。
他咬牙喝道:“沈、南、风,你究竟吃了什么东西。”
沈南风手中双剑嗡嗡乱响,他一字一顿道:“这是,我的道。”
唐笑之道:“你的道,不合道义。”
沈南风说:“你的义,不是我的义,你的道,也不是我的道。”
又是这样……唐笑之想……又是这样。
一阵荒凉从头到脚覆盖了他,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无数个黑夜里。
唐家的高楼朱瓦,唐家广大的院落,唐家的煌煌盛名。
那时候的夜晚,他站在唐家的院子里,看院中枯老的树,伸出无数枝芽,缠绕着盘旋着往天上探去。
那些枝芽冲破了看不见的屋顶,冲破了唐家的范围,长到了天上。
他站在一个金碧辉煌的院子里,只觉得荒芜和孤独。
而现在,那种冰凉又回来了。
他冰凉地问:“你,值得吗。”
沈南风安静地回:“有些事,总要有人做。”右手的长剑划过一道弧,带着浅浅的墨泽,“况且,我早已无路可回头。”
唐笑之眼中闪过一道微茫,稍纵即逝。
很久以前,在他穿梭在无数香风细柳间的时候,曾有人问过他:如果有一天,你喜欢上一个罪大恶极之人,该怎么做?你是杀了她,或是劝她向善,不再作恶?
问这个问题的女子,面容早已在无数的时光中模糊,那时候的问题,也不过是为了贪一时深情热恋的欢愉,哪能真正作数。
他那时候躺在柔白细腻的舞娘身上,随性道:这江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善恶分别?我又为何要替这天下做主,不如与她一道深陷罪渊,才是快活。
时隔数年,他在刀光剑影中回想那个不经意的问题,只觉得世事无常到可笑。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眼角突地一跳。
道袍、秀目,一头长发随风飘扬。
唐笑之恍若深陷泥潭,所有的一切都在疯狂地、声嘶力竭嘲讽道:你以为的,你想做的,你统统做不到。
复而有声音说: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看他手上鲜血累累,看他与江湖八荒为敌,你难道不该杀了他吗。
浅浅月色在沈南风的发梢上慢慢流淌,像是绽开一团晕黄的、没有睡醒的雾,那团晕黄在带着些寒意的夜里散开,照在他温朗的脸上,竟有说不出的温柔。
唐笑之只看那发梢一眼,如同五雷轰顶,再也看不下去。
他长叹一声,说:沈南风,我错了,他们也错了。
沈南风水墨般的眉目一惊,随即安然,“不,这不是错。”
四目相对,半晌无言。
水光般的剑气在两人中间划过黑色的阴影。
沈南风的声音没在一片萧然后:“这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漫漫烟光,眼花缭乱,剑气后,突然闪起绚丽无匹的紫色光气,一股巨大的森冷压力如三山五岳当头而下。
“轰!”石壁迸裂,碎石激舞。沈南风被那迸爆的狂风冲卷,倏然飞起,横撞数米,满手鲜血,犹自言道:“唐笑之,我无法回答你,然而……长路漫漫,道法三千,你与我,不是同路人。”
唐笑之的手轻轻按在扇柄上,那坚硬冰凉的触感,让他恍然觉得有些安心,然而更强烈的、说不出的情绪蔓延在血液里,喉中如烈火灼烧,耳边狂风呼啸,身上忽冷忽热。
沈南风费力站起,隐隐看见前方阴影交错,远远地,几点幽紫色火光跳跃闪烁,顿时脊背一凉。
他定定看去,唐笑之眼中幽暗一片,闪烁着奇诡的光亮。上挑的嘴角、没有一丝一毫情感的笑容藏在黑暗里,让人心头发冷。
沈南风顿时明白,唐笑之这一次,是真的想要杀人。
他很难形容那种笑容,三分露在皮相上,七分藏在恶意里。那恶意铺天盖地而来,不是针对他沈南风的,而是对他身后的那些人。
甚至是对那一片天地,所有的恶意了。
唐笑之叹息道:“我只有一个问题,黄河岸上,翻天覆地,血流成河,他们何罪之有?”
沈南风微微低头,轻声道:“每一条路上,从来都是尸山血海。”
天空有雷炸响。
黑衣道人迎风而立,风姿卓然;紫衣公子距于水畔,笑容里,暗藏杀机。
唐笑之点头道:那么……就请在我手下,活下来。
我请你,活下来。
小楼里,暖风袭袭,熏人欲醉。
百云轩站在窗台前,洁白的手指轻捧着一碗紫金沙泥,宛如捧着漫天星光,璀璨夺目。
她一时怔忪,不知为何想到了师尊,继而坦然一笑。
道本非道,侠亦非侠,为人一世,不过随心而已。
一念至此,她回头一笑,笑容里,有月色缭绕。
白衣人站在烛光中,那要命的气度,磊落朗朗,只消一眼,就让人心折。
窃窃的私语都埋藏在黑夜中。
“无妨,”百云轩浅声道:“想起了……一些往事罢了。”
黄河岸边,一道黑影倏然从黑空略过,朝唐笑之御风俯冲,来势过快,狂风鼓舞,从高崖畔掠过时,积尘砰然而散。
黑衣鼓舞,青丝飞扬。
唐笑之一把格住他手中双剑,铁扇的锋缘几乎贴住那细而长的脖颈。
当年他以为,如果真的喜欢上一个罪恶深重的人……那时候他想,这个江湖,再大的罪恶也大不过人们口中的青龙会。可那又如何?不过随其而去,即便深陷泥潭又有何妨?
可等他真的遇到这个人,他才明白,他从来不是自己一个人。
他的背后是唐家,是八荒,是江湖,是……道。
扇子急速反转,沈南风浑身一震,双手虎口鲜血长流。紫色气箭怒射而回。
眼见唐笑之攻势逼人,沈南风斜撩长剑,墨泽怒舞,气浪轰然劈入紫气之中。
一时光芒耀眼气浪滔天,唐笑之暗喝一声,脸色浮现着一种说不出的暴戾,偏生那暴戾又藏在笑容里,更让人觉得诡异凶残。
他眯了眯眼睛,声音清朗又温柔,“乖,把东西给我。”
突见一道绚烂铁锁破空而出,天地陡然亮了一瞬,沈南风面色突变,手中双剑节奏一乱。那铁锁细极亮极,遥遥望去,纷乱交错,不顾一切冲涌而下。
这不是当初双月湾的困百骸,这是真正属于唐笑之的一招必擒。
沈南风疾步而退,可间杂的暗器崩散开来,密雨一般,簌簌而落。
那紫色铁锁跳跃闪烁,森冷入骨,只一瞬,就把沈南风牢牢缚住。
他真是低估了唐笑之,整个青龙会的情报,都低估了唐笑之。
黄河岸边,惊涛如雷,唐笑之手中暗器,如万千急箭,倾盆暴雨,轰然而至。
沈南风面色一白,猛地提气——真气从四肢百骸环绕奔涌而出,光流不息,如滔滔洪流。四周炫光烂漫冲卷而来,缤纷缭乱的气流交错飞窜,直到汇集成一个水晶般球形气团。
他们隔着光幕,互相对望一眼。
唐笑之伸出手,似乎要贴着光幕,摸上沈南风的脸。
在他的手贴上光洁圆润、银光淡淡的光幕上时,远处数十匹马疾驰而来。
沈南风微微皱了皱眉。
这批人对他来说,非敌,更非友。
萧骁坐在马上,仔细瞧了瞧场上状况,忍不住大笑几声。不论是谁杀了谁,他都能好好地等猎物落入手中。
沈南风闭了闭眼,说:抱歉。
唐笑之额角突突直跳,手背青筋暴露,数不清的情绪层层叠叠冲着心房而来。
上一次沈南风说,抱歉,下一刻,他就掉入茫茫长河,死生不知。
这一次他说抱歉……下一刻……
“轰隆”一声,球形的光壁登时破裂,气浪扭曲变形,化作一股强大可怖的力量。借着这股力量,沈南风从破裂的光幕中破舞而出,右手一抖,那份血色的燕云防布图四分五裂,朝着远处四散而飞。
于是那数十匹马轰然四散,朝着零碎的图疯狂追去。
沈南风被白色的光交撞,只觉得心脏几乎也被撞裂而开,他借着这股气劲,强横地把唐笑之一推而开,心中默念我意凌云诀,冲天而起。
唐笑之被卷溺在那股气浪里,气刀几乎冲入体内,顺着经脉汹汹而来。
他念力汹汹,真气磅礴,后退数步,就已护住心脉头脑。
那碎成花瓣一般的图,不用一眼,就把他灼烧得伤痕累累。
他无数次少年风流,笑谈生死,也曾赴刀光剑影,也曾立马杀伐,可何曾有过这样的感觉——遍体生寒,万劫不复,悚然而惊,孤独悲凉。
每一片图都是性命,都是几个时辰前,谈笑风生,都是活生生的人。
他从小就习惯保护自己,他曾经以为,这世上最无奈的归宿,就是江湖人江湖死。
可如今的他,站在黄河边上,忽然觉得这世上最无奈的孤独,哪怕手持利剑,哪怕天下无敌,也救不了想救的人,也报不了该报的仇。
等稳住身形,天空一只黑色孤鹤,已然不见影踪。
河上长风鼓荡,一望无垠的水,浮光跌宕,这幽寂画面经历千载,越发显得悲凉孤壮。
唐笑之站在地上,他想,他与那片孤零零的飞鹤之间,隔着千山万水,又好像触手可及。
但是他们都回不去。
现在想来,双月湾上,客栈楼里,那简直是一场无边风月,一场最能醉人的梦。
可梦总有醒来的时候,下一次,他们要回顾,要相见,只有梦中可得见。
相思天涯
风越来越冷,往秦川的地界去,即便三四月的时节,也是阴风阵阵。更兼这一带水势险急,阴渠暗流不胜枚举,一旦遇上阴雨天气,则是阴霾大雾,终日不散。
偶有几个渔民好心提点唐青容道:这一带水势湍急,你们又是高船深水,不如易道而行。
唐青容扶着船舷,微微摇头。
景德元年四月,秦川以西水域。
此时正值黄昏,暮色深沉,悲风号呼。万里长河白茫茫,无边碎云乱纷纷。
唐家的船队正鼓风破浪,行驶在落日下。宽大的甲板上站了一群唐家弟子,一个个惊疑不定。
唐青容疾步走上船头,船首龙头狰狞凶恶,气势恢宏。她几步跃上高台,猛地吹响号角,暮色中顿起一片苍凉之声。
几个号令下去,数十条船首尾相接,于风浪中稳稳前行。
二楼船舱之内,唐笑之一身华服锦袍,站在窗边,看白浪翻滚,颇有些感慨。
几声号角随风远逝,唐笑之凝望水面,忽听木门咯吱几声,唐青容声音已飘入耳中。
“也不知这天,什么时候才能亮呢。”
唐笑之闻言回头,笑道:“师姐,你就这么信我,走这条路?”
唐青容脸上有怒火一闪而逝,随即转头道:“我不信你,谁信你?”
坚硬的手甲捏紧了窗棂,唐笑之略略低了低头,再抬首时,脸上一片漫不经心的微笑,“师姐,这样的信任,真是消受不起。”他歪了歪头,嘴角一勾,“师姐,有些狼养大了,会咬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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