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笛
他从那个晚上回来之后,就一直漫不经心,天天在想些什么,有人凑上去问了,他又摆出一副惯常的没心没肺的笑容。
他装得也很像了,每个人都觉得他像一个没事人一样,可唐青容看得见——那一双在夜里回来时,泛着红光的眼睛,把阴沉的笑容慢慢凝固成嘴角的阴诡。
在那时候,她的心里抖了一抖。
她想起少时与唐二捉迷藏,躲在几人合抱的柱子后面,不经意听见老太太说对父亲说,“你不想养虎为患,就不要让他什么都明白。”
父亲凝定地站在柱子的阴影下,华贵的衣衫愣是被他穿出一身风雅儒和,“他身子里,流着我唐家的血。”
唐青容想,在十多年后的夜晚,她被奶奶当年的话惊醒了。
可那不是老虎,那是一条伤心极了的,会吃人的狼。
唐青容摆摆手,声音利落又干脆,“你放心——走这一条路,也是早有计划,并不是你一人的决定。”
唐笑之长长吁了一声,拍拍心口,“那真是好得很啊。这样,我也不用太过费心。”
他这么说,似乎背上沉重阴郁的影子也消散了一点儿,他似乎也真的不用背负责任与船上人的性命。
唐青容推开房门,定了定,说:“不论如何,不能让你变成第二个我。”
整个唐家,背负起一切的,只要一个人就够了。如果命运无法更改,那么,不要再拉更多的人一起背负这巨大的家族的未来。
在门关上的一瞬间,光亮被隔绝在外,唐笑之挺直的背倏然坍塌,几乎站不直身子。
他扶着窗棂,大口喘着气。
他隐约明白,沈南风当初为什么要谢他,要谢他从此不再信任。
这毫无来由毫不犹豫的深信,实在太沉太沉。
从小到大,门主教他最多的就是关于情感的东西。
似乎这是造成他花眠柳宿、日日笙歌的原因之一。
他听得太多了,渐渐也就想忘记了。可在这条船上,在这条河边,他忍不住开始想小时候拉着他的手,走过唐家长长石头路的门主,想到老太太一双眼睛背后隐藏的温柔,想到师姐说,有些东西,一个人背负就已经足够。
他和唐青容的关系一向大概说不上好,唐青容似乎也并没有喜欢过他,他从小到大,做的几乎全是败坏唐家清誉的事。
但是在这条船上,他恍恍明白,他和唐家所有人之间都用一条细细的叫做血缘——不,叫做唐家的东西联系着。这条线,哪怕他一直努力忽视,也不曾消散过。
日后,他们或许会散落在江湖各个角落,或许会变成一抔黄土,但是那根线在风里雨里,永不消失。
就像他和沈南风之间——他捂住胸口,身子慢慢弓起,把整个身体的力量都支撑在窗上。
“我早已无路可回头。”那天夜里,沈南风站在河边,脸色安然,像是奔赴一场早已注定结局的宿命。
不行啊……不行啊。唐笑之抓住自己的头发,锋利的手甲把头发割得零碎散乱。
唐青容不想让自己变成第二个唐青容,可他也不想沈南风从此背负着无数的人命和责任。
为什么啊,有声音在心里悠悠问,为什么啊。
因为……唐笑之闭上眼睛,说,我喜欢他啊。
你看,从一开始,从我遇见他的时候开始,我就已经错了。
但是他没法回头,没法修正这一场离谱的错。
风微微在天空聚集,盘旋折绕。
九天之上,霞光缭绕,碧水之畔,雪浪轻送。
沈南风站在岸边,正自神游。因近河浪,风声颇急,远处天色微暗,残云舒卷。即便离得远了,也能感到那水道中寒风沁骨,江水深绵,万里水域烟缠雾绕,看不见的地方阴气森森。无数暗流礁石深藏其中,水势之猛,地形之诡,让人望之生畏。
雷老头佝偻着背,手里端着一条鱼竿,头上戴着破旧的斗笠,被风吹得歪倒一边。
他两眼空空地看了沈南风一眼,“你怎么想?”
岸边风急水猛,寻常人的声音一吹也就散了,可他们二人,声音飘飘忽忽,却稳稳传了过去。
沈南风微微侧头,手中拂尘被风吹成一道细渺白烟,他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有意与老人拉开些距离,“眼下局势险恶,两方追击,他们只能走进死局。”
那老人空洞的双眼里似乎有亮光一闪而过,只听冷哼一声,他把双腿盘起,慢悠悠道:“蜀中唐门,素来桀骜,目高于顶,无法无天。且不说巴中百年巨富,武林盛名世家,单背后的水龙吟,就绝不能小觑。我看你,还是小心为上。”
沈南风点头示意,从容道:“谢先生赐教,雷家前车之鉴,我岂敢再复?”
老雷头脸色霎时青紫,胸膛起伏难平,豆大汗珠滚滚而落,顿时剧烈咳嗽起来。他一面强忍怒气,一面把哆嗦的手往宽大的袖子中一藏,嘎声道:“沈南风,此行凶险,生死不知,与其关心早已不存的雷家,不如关心关心你自己。”
他话中威胁清晰可辨,沈南风面无表情,淡淡道:“公子有令,在下不能上船。我若死在阁下身边,倒也有趣。”
雷老头木然站起,摇摇摆摆往北面走,一边走,一边把鱼竿作拐,颤抖地敲击着地面。走了数步,粗声道:“小道士不知天高地厚,不能上船?你知道公子什么意思。”
沈南风看他渐渐走远,心里倒也佩服他的耐力。雷家自从雷震天被唐家囚禁击杀,从而一蹶不振,一夜之间灰飞烟灭。更让人胆寒的是,雷家的弟子七零八落,在江湖上从此销声匿迹,更不用说功法秘籍。妇女家眷,则被朝廷贬为堕民,一个声名清贵、家底雄厚的江南门派,从此无影无踪,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而公子的麾下,从来就不会少这种人,或是背负血海深仇,或是于仇家手下艰难逃出,或是被朝廷追捕,不论哪一种,总能在青龙会活得像一个人。
上有朝廷禁令,不得习武读书,下有唐家血仇无法得报,在沈南风刻意相激之下,居然还能保持几分冷静,那么,他能在青龙会活下来,而且活得还不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公子让老雷头看着他,虽说不上高明,但是对付他们这种有些小心思的手下,倒也绰绰有余——燕云防布图四分五裂,他只拿了一块回去,即便凭借记忆画下来,只怕公子也存了三分疑心。
那大大小小的土垛堡垒防线,稍有不慎,就会错得离谱。想起在暗室里,他提笔作画的时候,公子笑着拍拍他的肩,说:沈道长的手,一向很稳。
那时室内灯火通明,寂静可怖,他背后刷然冷汗涔涔,猛地起身行礼,正要解释,就见公子羽白如好玉的一根手指,慢慢伸出,愈来愈近,直到点上自己额头。
冰凉,森寒,甚至刺骨。
手势缓如拂风,轻如拈花,像端持一块温润饱满的玉。
沈南风却僵立当场,动弹不得,脸色苍白如雪,身子如雨打秋枝,颤抖如叶。他感觉得到——那根手指,再用力半分,自己就要横死当场。
那根手指慢慢蜷起,轻轻收回。
佛者拈花一笑,手下血风已疾。
公子羽微微一笑——笑中净无一物,手中却有大千,“沈道长,当时生死一线,弃图以求生机,人之常情,不必惊慌。”
沈南风轻阖双目,手中已汗湿一片。
现在他站在岸边,温和平静的眼睛穿过昏昏夕暮,像是试着穿透一层数不完的时光。
日头渐垂,千里河堤,数点红灯,从船上看去,那些灯似在水畔起伏不定,宛如情人双目,温暖缠绵。
唐笑之在甲板随意走了几圈,觉得风有些冷,避开几名守夜弟子,小心翼翼从大船上跳到小船上,再翻到另一条船上。
当日黄河岸边冲杀成阵,巧烟儿居然在没人察觉的时候偷偷溜出去,要找沈南风报仇。
幸而沈南风放她一马,唐笑之安顿好船上伤员之后,随即拎着这姑娘放到舱内。
窗舱里,巧烟儿瞪大一双乌溜溜眼睛,痴痴看着江畔红灯点点,听得脚步声,整个人都惊得几乎跳起,待到看清来人,习惯性扯着衣服不说话,把头给埋得越来越低。
如若不是青龙会,这无边江水,点点星灯,总有一盏是属于她和爹娘的吧。
唐笑之轻轻一拍她的肩,沛然真气轰然涌入,少女胸府内暖意流动,寒气皆消,心下更是感激。
唐笑之轻声道:“天太晚了,你该睡了。”
巧烟儿本来就大的眼睛顿时瞪得更大,慌忙往后直退,不慎踢翻了矮凳。
冰凉的风破窗而入,把窗户在风里扯得咯吱直叫。
“我……我不要睡……我一闭眼,爹娘就没了,再一闭眼,唐师兄也没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就变成呜呜咽咽含混不清的哭声了。
唐笑之脊背一僵,慢慢蹲下,拍了拍少女的头,声音清雅又坚定,“乖,听话。”
巧烟儿突然尖声叫道:“骗人……唐师兄也说,睡一觉就好了。这么多天,只有今天有人来和我说,把眼睛闭上……今晚到底,又要发生什么事啊。”
唐笑之缓缓捏了捏她的肩,似是叹了一口气,听少女嗫嚅道:“我不敢请你们帮我报仇的……那我只要自己去做就好了。”
那双手用了些力道,不知点在哪个穴道上,巧烟儿迷迷糊糊睁了睁眼,软倒在地上睡着了。
唐笑之小心关上门窗,探了探窗隙的风,心下却是一阵怅惘,暗自道:仇恨的种子,到底是种下了。
他没有任何的立场去劝说她回头,也无法终止命运的车轮滚滚向前,他只能把她从岸边带回船上,然后看仇恨发芽、长大。
他想,道长,你们作的恶,如何去偿还?
在江上的夜晚,他到底是再一次感受到了无力无为。
正自沉思间,甲板上传来几个弟子的呼嚷,他一挑眉,关上门寻着声音走。
甲板上几盏灯笼依次排开,月光明亮如辉,他一眼就看清了水上浮着一块木头的女人。
那女人的声音渺渺听不清切,身姿也是纤细如烟,一团黑发水藻似的,只略略看了一眼,脸还没瞧真切,就能判定出是个不同一般的美人了。
唐笑之摇摇头,打个响指,叫人把她拉上来,嘴角却有微笑渐渐浮起,带着些嘲讽的意味。
他知道这个女人一定会很漂亮,至少会漂亮到让人愣上一愣。
眉毛淡淡的两撇,嘴唇淡淡的一抹红,像沾着满头春露,一侧头黑发掩面的婉转风情,含蓄着、柔软着,就要把人心神夺去。
唐笑之眼光落在那女子身上,温柔的目光几乎有了实体,在他一双明灿好看的眼睛里泛滥着烟海似的同情,像极了春日里无数飞花,旖旎到极点,让人无端垂泪。
那女子略一抬头,被那目光击中,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唐笑之蹲下身,温柔地替她擦去垂泪,又用手指替她梳了梳额边乱发,声音温和得能化出水来:“这样好看的手,不该是杀人的。”
三千青丝砰然流动,那黑色水泽下,突起一道银色短刀。
那把短刀亮亮的,精巧又好看,泛着朦胧月色。
然后停在了半空中。
空中响过一道韵味深长的叮当声。那是唐笑之的手甲轻轻按着那把短刀,又轻轻抽了出来。
女人的身子僵在冷冰冰甲板上,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唐笑之铁色手甲中繁翻着那柄短刀,那刀上流淌着月色,流光闪烁,像极了在铁甲中翻飞的蝴蝶。
他摸了摸女人瘦削精巧的下巴,眼里全是温柔的笑意:“姑娘不必太过丧气,如若是一个月前,我必定要为姑娘的风姿折服,死而无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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