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笛
如若他杀了那位姑娘,不知道沈南风的心里,又会不会多出黄河岸边喧嚣的晚风来?
“走吧,道长。”他摇摇晃晃坐起,用力理了理衣襟,闭着眼喃喃说:“走吧。”
他和沈南风终于靠得这么近,可对于重伤未愈、刚刚昏了半夜的道长,对于不谙人事、更不懂什么喜怒哀乐的道长,他不忍,也无法下手。
沈南风躺在地上,散乱的头发铺散在地,像一汪幽黑的池水。
“我不知道什么是伤心”沈南风看着唐笑之,凝视半晌。室内寂静得,像化不开的轻烟软云。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悠悠说,“你教我吧,唐笑之。”
这简直是要命——
试问君知否
沿河的柳都长出一朵朵绿色的芽花出来,一朵朵浅嫩的杏花在枝头跳动得欢脱。
再往前走个数十里,风景又是渐渐的不同,因靠着秦川太近,连风里都带了冰冷的气味。坚硬的土,有些刺骨的风,一路走过,倒是能见四季风景。
唐青容咬了咬牙,把左臂上的绷带扯下。他们的船停在一处浅滩上,这个时节,正逢秦川高山冰雪融化,冷则冷矣,下游春江泛滥,水流平缓,倒是适合航行。
风胡乱地吹,把她头发都扯散在粗糙的旷野里。土筑泥砌的房子散落在冰冷的平原上。她自幼生在巴蜀,四季分明,碧水苍树,何曾见过这样的风景:天高地阔,四野茫茫,水草丰美,江水叠叠。
唐青容看着夕阳渐起,远处一缕炊烟袅袅,一直紧绷着的心倒也松落了一些。
几天前,青龙会一举进攻,几乎已入死境,如若不是借着水势便利,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看着日头慢慢落下去,一路上也是筋疲力尽,临时寻了个浅滩停靠一下。虽说是浅滩,临岸雪浪滔滔,声如裂雷,水势铺天盖地,只站在高崖上,也让人心颤。
江湖浪尘染波涛,黄河洗剑,饮马长风。
长河涛涛,风尘难尽。
烂泥滩的草坡中,碎着几块巨大的石头。夕阳余晖铺上来,像血一样。
一笛悠悠的曲子在惊雷般的波涛声中起伏呜咽,黑袍的道人站在风里,横笛吹曲。
褪去了一身凛冽剑气,少了几分脱尘的苍凉,他只这么站着,衣袂飞舞,长发散乱,虽没有双剑出鞘的风华,倒更多了平和清浅的卓绝风姿。
唐笑之骑在马上,也懒得驱使,任由它在泥滩中寻几丛青草嫩叶,只抱着双臂,侧耳听那蜿蜒在惊涛中的笛曲。
错了,错了。
沈南风一瞬间神思恍惚,血色残阳铺满了无垠黄河,春水初涨,沿河皆是萌动绿意,而他心中一片冰寒。
他二十年无情无惧,无爱无怖,如今目标就在身边,他的剑却出不去了。
他在后悔,沈南风知道,自己有一些,说不上的后悔。
昔年真武一云子,被人间红尘困守本心,此后数十年,再也无法走出真武一步。
如今他,妄图一探人世凡尘,还没有走到头,就已经开始了后悔。
他在怕什么?在挣扎什么,又在后悔什么?
那天他重伤遇袭,在巴蜀卧龙谷,满身血污,撞见了一袭金华的唐笑之,在风里花里,在剑里刀里。过去他以为自己什么都不在乎,永远也不会疑惑,但是短短几天的时间,曾经引以为傲的道心终于有了裂缝。
师兄们说,置之死地而后生。道心本就是千锤百炼而出,不要害怕迷惑。
他站在黄河岸边,觉得眼前大浪滔滔,一个不慎,就是深谷绝地。
他从小楼中走到镇外,从镇外走到河道边,沿着河道走了很久很久。
唐笑之永远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一丈远的地方,从下午跟到了傍晚。
被滚烫的一双眼睛盯着,即便不回头,也能感受到灼热的视线。他的耳朵悄悄地发红,就连后背也不自觉地紧了紧。
真是荒唐,他拿着那只朴实无华的笛子,翻来覆去地看。仿若实质的视线从他的耳朵滑到脖颈,再滑到后背,停在肩上。
他有些烦躁地摇摇头。眼前河浪如雪,耳中似有人轻叹一声,说,我相信你呀。
他自下山以来,不过短短三月,就已是双手血债。在认识唐笑之的那一天前,他还觉得自己什么都肩负得起,可经历了双月湾下明月江涛,巴蜀春雨中刀光剑影,他才猛然惊觉,原来他哪怕背负了满肩人命,也承担不起这样毫无来由的深信。
他记得他杀了人,他也记得那一刻,唐笑之分明怒极,可当他们再一次见面的时候,为何唐笑之给他的,依旧是深信?
经脉顺着气血震荡鼓噪,真气止不住地奔腾,他心神一乱,心田绞拧翻转。
一步错,步步错。他从来就不该认识唐笑之,更不该和他纠缠这么久。他茫然睁着双眼,浑身汗如雨下。
他什么都不能给对方,更不要说情与爱。
唐笑之,你会后悔的。耳边聒噪的声音密密麻麻冲上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不要疑惑啊,永远不要疑惑。师尊的谆谆教导还在耳边回响,一眨眼,又是唐笑之闲闲摇着扇子说,我愿给道长三分真心。
唐笑之救他,他奉还一次,再救他,再奉还一次。
血光飞舞,他和唐笑之之间,隔着无数白骨血泪,再也走不到头。
手臂突地被人抓紧,有人在耳边轻轻地喊他,道长,道长,醒醒。
他的眼睛闪了闪,唐笑之拥住他,捞住了他的腕子。
尖锐的手甲点着他的胸膛,画了一个圈。唐笑之把头枕在他的肩上,唇边散开复杂的笑,“道长,心长在这儿。”
沈南风自下山以来,从不会让人的武器与自己离得这么近,近得仿佛能刺破皮肤,扎入心胸。
“嘘,听。”唐笑之把他搂得更紧些,近得能感到跳动的心贴着自己的心。
“道长,这是我的心。”
沈南风轻轻一震,垂下眼去看他。风卷得他们头发都交织散布在空中,难舍难分。
“唐公子,”那浅浅的、干净得过分的两只眼睛又回来了,“你的心,早不知给了多少姑娘。”
唐笑之黏在他的肩窝里,两个人头贴得很近,他品了品这句话,忍不住笑出了声,“道长,我的心,从没有给过她们,一丝一毫也不曾给过。若是为了这件事吃味,我倒要痛饮三杯。”
沈南风往前走了三步,轻轻推开他,指了指远处的河水。
“唐公子,你的师姐在那里。”语气干净得仿佛不沾一物。
唐笑之心里一凉。
他们之间隔了很远很远的距离,最远的距离是侠义。
侠义啊,唐笑之眯了眯眼睛,心里乌黑的水从少时的记忆开始泛滥,泛滥了二十年,死也停不下来。
老太太说,哪怕再怨恨,你也是名门之后,也是唐家的子弟,也是八荒的侠士。
门主说得对,他其实什么都不懂,这么十多年,负气逃避,终究不是办法。
他淡淡地、又深深地看着沈南风,“道长,和我走呀。”
黄河岸边再喧嚣的风也沉寂了片刻。
江水迢迢,心事渺渺。
沈南风沉思半晌,再抬起头来,眼中已多了几分异样的神色,“唐笑之,三个月后,若你不死,我就是随你走,又有何妨?”
唐笑之怔怔的看着他,轻轻地、小声地说:好。
轻得像是害怕打破这个约定。
他一扬眉,又笑道:“道长,三个月后,若我侥幸不死,此后天风海雨,轻舟万里,你与我一同走。”
沈南风安静地点了点头,漫步往前走。
他一边走,一边悠悠吹一只曲子。
先是温和清浅的调子,再一转,声音高昂激烈,竟有金石之声。
唐笑之策马往相反的方向走,又停了下来,回头瞧了瞧。
他没有看到沈南风回头。
沈南风的喉头一阵浅甜。
花非花,梦非梦。
残宵慵梦压眉低,行人勒马风前立。
梦醒了,他还是青龙会的沈南风。
当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他也只能是青龙会的沈南风。
可是这个夜晚,这个月色轻柔如梦的夜晚,他们的眼神都温柔得像水一样。
他想,他还是后悔的。
风里一阵悉索声,沈南风遥遥站定,轻叹道:“我杀不了他。”
昏暗的夕阳里,沙哑的声音像游蛇爬过,“白姑娘说,你只有十天的时间。”
沈南风想了想,依旧摇了摇头,“十九,论武功,我绝非他的对手;论计智,他亦是棋高一着,莫说十天,即便三十天,我也难杀他。”
“笑话。”
青龙会这么多人,如果杀不了唐笑之一个人,当然是笑话。
更何况,那仅仅只是一个唐家不入流的子弟。
沈南风把手中笛子转了个优雅的圈,斜插到腰带里,“除非……借刀杀人。”
树下的人把身子隐在落日的残荫里,冷哼一声,“沈南风,连一个唐笑之都杀不了,青龙会要你何用?”
浅水一般的眼睛抬了抬,悠悠道:“这话,你得去问公子。”
那人梗了一梗,怒道:“我倒不信,他一个人是有翻天的本事。你杀不了,我去。”
黑色的身影倏地不见,只留了树下几片零落的叶子,还泛着新绿,飘飘,荡荡。
一片一片坠到黑夜里。
风一吹,沙拉作响。
夕阳掩去了最后一点儿温热,夜晚的江风吹上来,半点儿也不柔和。
唐笑之牵着那匹不安分的马,沿着江一步一步走。泥滩上留下两份脚印,一份是人的,一份是马的。
月亮是湿漉漉的,他其实有些想找个地方睡一觉,在这个有些冷的夜晚。
在冷风惊涛里炸响的一道银白光练。
河面暗如黑天,波涛汹涌,一道闪电般银光把天地都映白了一瞬。
长刀破空而来,隐有风雷之声。
在刀锋碰到唐笑之的刹那,他抬起了头。
一张苍白诡异的人脸僵直着面孔,直勾勾看着黑夜里的杀手。
不对,不对。十九心里大骇,一面斜撩手中长刀,一面疾步后退。
身后传来轻轻一声蔑笑,错身的片刻,紫色的光气轰然斩下。
气浪爆舞。
十九睁着眼睛,惊惧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头从脖子上咕噜咕噜滚下来,嘴还微微张着,似乎想要说什么。
他怎么可能这么快。
他什么时候发动的自替身。
金属的扇沿沾满鲜血,滴答,滴答。
带着甲套的手摇了摇扇子,血珠四散而开。
树叶一晃一晃的,落到了地上。
唐笑之弯下腰,颇为嫌弃地看了看地上的人,找了块干净的地方,踹到了汹涌河水里去。
江河兀自泛滥,就这么吞下了一个人。
河畔高石之上,坐着一个宽袍高冠的道人。
沈南风看了一眼淼淼江河,转了转手中尘佛。
一个时辰已过,想来十九已奔赴黄泉,喝尽孟婆汤,走进往生路了。
忽然听到身后冷冷道:“你们中原人,勾心斗角,难成大事。”
沈南风头也不回,凝神看着眼前河水。如果不是他清俊的脸分明显示这位道人还年轻得很,单从他眼中空寂一片的寥落中,恐怕好多人都要把他的岁数加上好些。
一旦经历了血和火,当真还能回转吗?
他正独自入神,背后突地一紧,当即一个侧身,剑光飞绕而出,稳稳架在身后大汉的脖子上。
“我只要唐笑之的命。”他看了那人一眼,把剑收回剑鞘,“想要唐家的东西,萧骁,你就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那人手中笔直冰冷的铁钉尴尬地落在地上,他洒然一笑,道:“没料到你们中原,还有几个能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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