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笛
待到他回首看去,只见他道袍血染,如折翅的鹤,坠入茫茫江河。
那一刻,岁月忽老。
他见到沈南风之前,以为自己会怒,会怨,会恨他剑下轻忽人命。可见到他的一瞬间,巴蜀漫长的晚风、轰鸣的暴雨与那双柔和安静的眼睛都在脑海中交织缠绵,再也起不了风波。
于是他只能无奈,只能叹息。
沈南风眼中似有一瞬间的失神,他轻舞拂尘,脸色一片寂静。“唐公子,在下从不负人,唯真情二字,实难相付。”他一语既毕,后退几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以真心对无情,已入我执之相,还请阁下慎重。”
唐笑之脸上懒懒的,用手仔细帮他把头发梳理好,“我教你啊,道长。”
他定定看着沈南风,又说一遍:道长,我教你。
沈南风漫叹一声,背着剑匣,从窗中一跃而出。
唐笑之的声音像流云轻卷,散落在小楼中,“道长,我说过的话,依旧算数。”
若道长以身作饵,我必定拼死入彀。
他这么想,却没有想到,另有别人急冲冲掉进了网里。
还是一个小丫头。
被头顶瓦片声音吵得睡不着的唐笑之,终于忍无可忍跳了上去,不料抓住了一个粉衣服的姑娘。
看起来也就十六七的模样,盯着唐笑之半晌,在寂静的夜晚里发出一声颇为凄厉的惨叫声。
唐笑之支着头,认出是那天巴蜀划船的姑娘,顿时满眼无奈,“沈南风是把我当做一个色中饿鬼么?居然派你这么小的丫头来。”
脚下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还有人从窗户中伸出头朝他大骂出声,吼道这么晚不睡觉吵街坊作甚。他只得咽下一口气,顶着斗大的头,把小姑娘给扔进了自己屋子。
小七姑娘哭得更凶,从山里的小屋子一个人提心吊胆背着道长偷偷溜出来解决唐笑之,没想到,还没动手就被捉住了。
又听闻唐笑之简直是个蜀中恶鬼,于是从被扔进屋子的那一刻起,就哭得好不凄惨。
唐笑之一个头两个大,他即便从小从红粉堆里打滚,那也是姑娘们见了他就心喜,还从未碰到过见了他就开始嚎啕大哭的。
小七哭得气喘吁吁,终于哭累了,打了个嗝,又觉得自己饿了。
从掌缝里偷偷瞧了一眼,紫衣的公子在烛下随意翻着一本书。再一看,面前不知什么时候摆了一份雪酪酥和玉露团,不顾眼里还带着泪,脸上就泛起一个灿烂的笑。
用蜜糖慢火烧炙的雪酪酥,味道甜得很,雪花似的一片片;奶酥雕花做成的玉露团,更是好看。
唐笑之即便受得住半夜不睡觉看书,也受不住身后像老鼠一样悉悉索索吃东西的声音,一时心里有些烦,手里的书也不知怎么翻的,翻到了“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顿时头更大。再一翻,又看到了“半死梧桐老病身,重泉一念一伤神。”于是这书也看不成了,被啪嗒扔到了角落里。
分明是个什么江湖经验没有的姑娘家,更适合呆在青瓦小楼、锦绣繁花里,不知为何要趟这样的浑水。
月光像水银一样,晃悠悠,从窗户外漏进来。
他揉了揉眉心,踱到小七面前。
小七眼珠一转,怒道:“你离我远一些。”
唐笑之喃喃道:“是姑娘要来杀我,如何要我离姑娘远一些。”
小七本来很稳的手就不稳了。
她是个有些娇憨的姑娘,喜欢甜甜的点心,会一手高妙的医术,却不会行走江湖,也不会杀人。
唐笑之脸上永远挂着笑,和道长很像,但细细一看,又很不像。
他紫色的衣袍沾染着富丽堂皇的金贵,衣角拂动间,就是满堂华灿。
而道长……永远像一个轻忽的梦,卷起的衣角也永远像流云飘转般虚无。
又想了想,这位公子要死在道长的手上,着实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于是她拍拍双手说:“你长得好看,我不想杀你了。”
就那么蹦到门前,莲足纤纤,力气却大得出奇,一脚踹开了门。
变故横生。
一道剑气把她冲回了屋内。
流云飞掠般,一人闪进了屋子。
姑娘脸色苍白地抖了起来,捂着脸,不知是哭是怕,说:“怎么会……道长……”
沈南风慢慢走过来,他穿了一件异常宽大的黑色外袍,把双手都遮得严实,脸上没有半点平静意外的表情,只一双眼睛带了清浅月光,有风浮动。
他定定地蹲下来,说:“小七,我没有教过你用毒。”
从他醒来开始,就往街上追,可惜还是慢了一拍。
粉色的衣服都开始抖动,像风雨中战栗的花,一滴泪水落到裙角,把衣服的颜色染得更深。
“你说过的,道长,你答应我要活下去的。”
沈南风微抿嘴角,很疲倦似的闭上了眼睛,“小七,我不该带你回青龙会。”
她深吸一口气,一眨不眨盯着沈南风的眼睛,“道长,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往死路走!”
她才十七岁,还不懂什么叫做恨,就已经明白什么是痛了。
沈南风禁闭的眼睛抖了一下,丢出两个字,“解药。”
小七泪痕满面,脸色凄惶,戚戚然道:“道长,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拿出来的。”
沈南风藏在袖子下的手攥得很紧。
他没来由的慌,在他下山之初,碰见这个姑娘,把他当做山上的师妹们一样,总是费些心思去教。可从没想到这个姑娘,已经慢慢长出了自己的心思,更可以威胁人了。
可他能怎么办,他想,唐笑之说的是没错的,他即便身在红尘里,也从不懂人心,更不懂如何救人。
是他自己救回来的人,也是他自己养出来的威胁。
可他能怎么办。沈南风颓然站起,只觉心口一阵发涩,连手指都抽搐起来。
小七没注意到他的神色,漫声道:“道长说,自己没有喜怒哀乐,我虽然伤心,却也宽心;如若道长真的一辈子也没有情感,我倒也认了,可如今,道长,你要我怎么办,又要你怎么办?”
“世上终究没有什么事,是完满无缺的啊。”唐笑之脸上挂着点儿些微的笑,一双眸子流光溢彩,映着月光,炫灿不可方物,“可惜姑娘,在唐家人面前用毒,到底是棋亏一着。”
沈南风眼睛闪了闪,一口气尚未舒开,就听见姑娘细碎的脚步和夺门而去的声音。
他眉目一动,郁结在心的惶惑、无奈、痛惜从心中疯狂地反扑上来,把心揉成一团,顿时喉中一片腥甜,双膝一软,就往地上栽去。
在膝盖与地板相碰的一瞬间,一双滚烫的手牢牢锁住了他。
“道长?道长?”唐笑之把他搂到怀里,跪在地上,一面用手拍着他后背,一面捉他一只手按了按脉门,惊觉他体内真气乱窜倒流,把手指突地弹开。
沈南风眼前一阵阵发黑,身子抖成风中一片树叶,把头垂在唐笑之肩上,手指用力攀着他的手臂,抓得指甲都泛了白。
唐笑之肩膀脖子浇上了一阵滚烫热流,愣了愣,感到血从他脖子上、肩膀上顺着衣物往下蔓,脑中空白了片刻。
“该死。”唐笑之松了松手,脱下手甲,轻轻拍拍他的脸,问:“道长?还听得见我说话吗?”
沈南风看他眉毛都蹙成一团,吞了一口气想要说话,又喘了喘,瘫了下去。
眼睛前面黑一阵、白一阵,忽而星光满天,忽而深不见底,就那么半昏半醒间,只能感受到身前一个温热的怀抱越来越烫,真气从后背源源递进来。暖意从后心温和地传到四肢百骸,叫他惬意地想要睡上一觉。
不知过了多久,沈南风勉力睁开眼睛,恍惚发现窗边的月色都淡了,初晨的阳光缱绻着空中的飞尘,像飘舞着的梦。
他眯了眯眼睛,半软在唐笑之胸膛里,慢慢伸出手去,贴了贴他的脖子,触手一片滚热,烫得他眉头都皱了皱。
他哑着喉咙咳了一声,想要抬起身子来,没成想手脚都是软的,这个发现让他有些不耐烦,然而挣扎了一下,也没直起身来。
唐笑之的手不老实地在他脸上摸了摸,用袖子沾水给他擦了擦脸,声音愉悦又欢欣,“道长,叫在下担心了一整夜啊。”
沈南风闭了闭眼,长舒一口气,“唐公子,你自身都难保,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吧。”
他原以为小七只是下毒,没料得居然是这样霸道的东西。唐笑之纵然能压得住,解得了,也得几个时辰不能动用内力,否则随着真气运转,冲击血脉,解药并着毒药,两药并冲,发作得更狠。
这般想着,他伸出绵软的手,轻搭在唐笑之腕上探了一探,只觉真气横冲,弹得他手一震,登时一凛,却见唐笑之睁着血丝密布的两眼,满脸无辜瞧着他,“道长,在下费心费力救你,你反倒不领情,真是伤透了心。”他一边说,一边寻着凉点儿的地方靠过去,和沈南风贴得更近了。
脸颊上也是火烧滚烫的,他掀了掀眼睛,把脑袋埋在沈南风的脖子里。觉得他头上的高冠有些碍事,随手扯了下来,任凭乌云似的头发散在他头上,挠得脖子都痒。
唐笑之卷了一绺黑发在手里玩了玩,仔细瞅了半天,定定看着沈南风的眼睛。
那双眼睛黑得看不到底,又似乎极清极浅。
干净、清亮,像春水似的温和。
他把手覆上那双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把沈南风扑倒在坚实的地板上。
火热的唇舌从脖颈边游上来,落在耳朵、下巴上,最后浅浅叼住了喉结。
唐笑之半垂着眼,用牙齿磕碰着突起的喉结,不停用舌头舔一舔。热浪从心底烧上来,烧得他连吐出的气都滚烫,一阵阵扑在沈南风耳侧脸畔。
沈南风被笼着一双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感受到一个热气汹汹的胸膛与自己的紧贴在一起,脖子上被浇了一层层热浪,一只不老实的手扯开自己领口,又扯松了腰带,顺着衣服缝隙往腰上摸去,带了些老茧的手心在身上游走的触觉,让他忍不住抖了一下。
“道长,你好凉。”唐笑之的声音稠稠黏黏像沾了蜜糖似的,他脑袋发昏,一个劲想要往凉一些的地方靠,手底下光滑柔韧的腰段是凉的,再往上探去,胸膛上也是凉的。他的手用了几分力气,把人往地上压得更紧些。
沈南风的手扣住他脖子,用了几分力气,指甲划出一道道红痕来。
唐笑之一面舔他的脖子,一面含混不清地说:“道长,你杀我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沈南风的手颓然松开,垂到地上。在唐笑之手掌下的眼睛努力睁开,深吸几口气,想要让自己的脑子清醒一点儿。冷静冰凉的声音在旖旎中猛地窜起,冰凌一般刺入脑海,“余毒未清,你不该放她走。”
听着沈南风干净温和、半点儿情欲也不带的声音,唐笑之就算再大的邪火也被浇下去了。他松开嘴,把头抬了抬,即便看不到自己手下藏着的眼睛,他也能猜到那双眼睛是什么样子——必定是空飘飘、虚渺渺,什么也看不见。
“我能杀她,却不想看你伤心啊。”唐笑之勉力一笑,松开覆在沈南风眼睛上的手,往那双黑亮干净的眸子里看去,只看见一片清净,莫说情欲,就连半点儿情感也没沾。他不由苦笑一声,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一般,身子都凉了几分。
他看见那位姑娘,在巴蜀的暴雨中带着沈南风慌慌张张逃,也看见那位姑娘,娇憨又狠戾的模样。只怕这位什么都不知道的道长,早就把她当做了妹妹。
在楼顶上看到她的一瞬间,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双月湾沽酒的老人,总是弯着腰的模样,对谁都是恭敬顺从,哪知下一刻就入了黄泉。那是他对于巴蜀为数不多的儿时记忆,如今回想起来,只剩下酒棚边昏黄的灯和冷冷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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