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笛
师尊说,真武弟子,皆可入世修行,唯独你。
他朝师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说:水至善,渡万物而化己。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儡儡兮,盖为命所系,不敢有一怒、一喜、一悲、一惊。心如死水,何以登大道?虽说出世,然不了心性,自心已迷,云何可出?愿此去红尘,以心寻道,以身证道,纵死无悔。
真武殿中的火烛滴着蜡泪,画面轻轻一跳,他站在求签台上,给自己摇一只签。
真武的习惯,弟子下山之前,都要给自己求一只签。
小小的木牌啪一声,轻轻落在桌上。他捡起一看,老旧的墨色,写着“遇水则止”四个字。
师尊说:你若下山,一年为期,若逾期不归……你与真武的缘分,就到头吧。
于是他慢慢往山下走,笑师兄骑着马从他身边经过,看到他下山,又惊又喜,说:“师尊可终于放你下山了。等到你回来的时候,再和你讨教武功。”
他看着师兄骑着马,在蜿蜒连绵的山路上掀起飞尘一片,说:好,待我回来,再和师兄请教。
尘土飞扬中,他看见唐笑之坐在雪白的一匹马上,冲着他笑,说:道长,我相信你呀。
道长,我相信你呀。
他逆着光,细碎的心思都散落在马蹄尽头的尘埃里。
“你信我,不后悔吗?”
唐笑之歪着头,笑嘻嘻说:“道长,我当然后悔呀。”
复而剑影一闪,在沽酒人的尸身边,他分明看见唐笑之眼中的震惊、无奈与一分不可置信。
沈南风的心忽然跳了一跳,又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又悲又喜,又不是悲,也不是喜,所有的情感交织缠绕在一起,像刀尖刺入背心,雷霆一劈。
从心里裂开的疼把他惊醒了,他躺在床上,用力把嘴里的血咽下去。床前粉衣服的姑娘抽抽搭搭哭得正凶,见他醒了,泪水没收住,就抽噎着说:“道长,白姑娘也太狠了,只不过上次失手罢了,就叫你去拦唐家那么多人,如今伤得这么重,要怎么办才好。”
沈南风摸了摸她的脑袋,披上衣服坐起来,仔细瞧着她,咳了一声,问:“小七,你想不想回天香?”
那姑娘猛地摇头,张惶道:“道长,我不要走,你不要赶我走,我如今是青龙会的人,再也无法回去的。”
沈南风定定看着她,想起唐笑之对他说,道长,帮她一次,焉知不是推了她一把。
他扬了扬头,淡淡地说:“我若不亲自出手救你,你也不会跟我回来,也不会入了青龙会。”
他的心脏一阵收缩,耳边又是唐笑之的声音:道长,虽身在红尘,却不识人心啊。
是啊,他想,他当真是不懂。
小七的眼泪滚珠似的往下流,说,道长,我是自己要跟着回来的,道长,你不要动气啊,千万不要生气好不好,道长。
沈南风摇了摇头,半披着衣服往外走,小七跟着冲出去,却扶着门栏,绞紧了衣服。
“道长,你答应我的,道长,你说过的啊,你说你不知道什么是心,你说你会好好活的。”
沈南风面带微笑,半晌道:“可是……我现在,似乎知道了一点儿。”
黄昏下的柳梢带着半轮残月,沈南风卷一片地上的青叶,呜呜吹了几声。
树上倒挂下一个黑衣人,沉声问道:“沈南风,你好大的胆子,杀了老十三?你知不知道,老十三花了多大力气才安插进巴蜀?”
沈南风耐心听完了他的话,舔了舔嘴,觉得这草还是有些发涩,随手往水里一抛,浅浅道:“告诉白云轩姑娘,如若再派人盯着我,来一个,杀一个。”
他说杀人,脸上却依旧云淡风轻,就像在说花多红,草多绿一样,清清淡淡的。
黑衣人背后没来由炸起一层汗,几个跳跃,就消失在了远处。
酉时三刻
巴蜀凌云壁
唐笑之骑着他那匹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的马,翻来覆去看手里那枚小小的太极。
“小白小白,你说,咱们往哪里走?”
小白停住了脚,不安地叫了几声。
唐笑之抬头,看眼前几米开外的唐青枫,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色彩,“师兄,门主这么着急,就让你带我回去?”
唐青枫在春日还带点寒气的晚风里摇摇扇子,眨眨眼睛,说:“奶奶叫我抓你回去,老爹叫我睁只眼闭只眼,我也是很难做的呀。”
“那么师兄打算……怎么做?”
唐青枫想了想,“只想问你一句,往哪儿去,去了又如何?”
唐笑之顺了顺小白的毛,像在说什么风流轶事般,声音柔亮温和,带着些微倦意,“总想去问一问,总要有个缘由。不然,对不住我自个儿的心。”
他驾着马,在巴蜀的月色里疾驰而去,留一个清越的背影。
唐青枫负手立于风中,喃喃道:“心之一字,终是难解啊。”
今日一病非因酒
百云轩走进小小的楼里,灯光虽暗,但叫她心里觉得温暖。
连楼外绵绵高山,此刻也软了棱角,变得温和起来。
因为她瞧见了一个人,一个教她从心温暖到眼角的人。
白衣人的手拂过桌上青瓷的茶盏,带了三分笑意。
百云轩也在笑,她礼了一礼,道:“公子,沈南风杀了老十三。”
那位叫做老十三的沽酒人,劳心费力潜入巴蜀十载,在双月湾外饱饮风霜,死前仍睁着眼睛,眉角的皱纹都刻着不可置信的震惊。
公子羽伸手指了指桌上的杯子,说:喝茶。
白云轩慢慢走过来,素手轻拂,在氤氲的水汽间,像略过轻曼的烟。
淡淡的香,西窗外斜伸的梨花,是个难得的早晨。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静默温柔,又悄悄藏了进去。
“公子,五天前,唐家人马被沈南风牵制在巴蜀,黄河水道上,唐家船队分明已是穷途末路,为何公子,下令收手?”
公子羽修长的身形隐在纱幔深处,只抬着一只手,凌然翻舞,像要覆尽天下茫茫。
那是一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也是一只摘梅折花的手。
然而,无限春风入胆瓶,不知何处可折梅。
太平静的天下,太温暖的江湖,总是寂寞。
他轻挑唇角,三分不屑,一分惆怅,“青龙会若不败,他们岂会出手?”
白云轩眼中浮着一层笑意,道:“谢先生赐教。”
他们,或者是他们,都要来了。
这太平已久的盛世,也终于要燃起心里残余的烈火。
公子羽站起身来,低头看着白云轩,眼中冷光一闪,“唐家却是个变数。”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敲数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不用监视沈南风,让他去解决了唐笑之。”
他的声音缓缓的,似乎还带着些忧伤,“也许这世上,有些人注定,不能共存。”
屋外的梨花轻轻软软飞落,落在了墙外。
墙外行人匆匆而过,街上行人熙熙攘攘。
巴蜀与秦川交界的地界,沿黄河道两岸的官道,人们吃着黄河水,做黄河的营生,更有巴蜀秦川绵延千里的高山密林,于是,几个集落慢慢变成了城镇,城镇也越来越热闹。
一朵白色的花随着风,飘到天上,飘到飞斜檐角,落在紫色衣袍上。
紫色是一种富贵的颜色,衣服的主人也是风流的人。
唐笑之拈着酒杯,转头看了看身边美丽娇柔的女人。
他好像永远和各种各样的女人、青楼、酒联系在一起。
于是他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轻轻咳嗽一声。
一杯还未饮尽,另一杯又劝了上来。女人丰满的胸膛贴上来,用迷离的眼睛看着唐笑之。
唐笑之托住她小巧玲珑的下巴,贴在她圆润洁白的耳朵边,轻声轻气地说了一句话。
女人的微笑定格在脸上,嘴里的惊呼未及出口,红色罗裙上的血已逐渐晕开,滴落在木板上。
“我这个人,虽然好色,却不轻色。”唐笑之用两根手指把她推在地上,复用酒擦了擦手甲。
门外小厮还没扔下酒杯,后背已着了一枚暗器,悄无声息倒了下去。
唐笑之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因为莫名其妙,所以他的口气也带了一分委屈。
他说:“道长,我这样一个人,也值得青龙会出手么?”
“公子觉得值得,就是值得。”一声轻叹,悠悠飘了过来,仿佛为了地上的乐女伤怀。
沈南风走进来,仔细绕过尸体,寻了一个凳子坐下。
唐笑之这个人,似乎不论什么时候都是开心、都是舒朗的。这样一份云淡风轻,哪怕刀山血海之前,也依旧能把刀看做光,把血看做月,把关山阻隔、千难万险看做花前月下。
这样的淡定从容、处事不惊的态度,非大富大贵、大家大族、非数代温养不得出。
沈南风也是云淡风轻,可与唐笑之相比,终究少一分真性情,而多一分空茫。
唐笑之的表情很认真,也很认真地给自己斟酒,“道长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
沈南风的眼中带着一成不变的平静,可唐笑之知道,这份暖意下面,不是刀光剑影,就是苍白空洞。
他实在是有点儿讨厌这样子的沈南风。
可沈南风依旧用清朗的声音,温和地问:“愿请赐教。”他想过唐笑之的手段,却未想输得这么快。
唐笑之眉尾轻挑,脸上笑意盎然,“这女人太美,酒太香,端酒的仆人也太懂规矩。”
沈南风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讶异的表情,带着一丝了然。
这是黄河道边的小镇,这样美丽的女人,早该是名闻百里,而以在这样小小的酒楼,做不知名的舞女?
这酒太香,即便与双月湾雪芳斋的酒相比,也未必差得了几分,可这儿人们惯喝烧刀子那样火辣辣的酒,何来这样细腻绵长的春酒?
这仆人也太懂规矩,笔直的身子,垂手肃立在门边,不像是仆人,倒像是看门的护卫。
“道长,破绽有些多了。”更何况,那位漂亮的女人,虎口上还有坚硬的老茧。
沈南风颔首,“在下委实没有更好的人选。”他的头发垂落在两肩,高冠上的太极被剪断,只余了一条细穗,随着他的动作飘荡。
唐笑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有些太大的手甲稳稳托住那盏小小瓷杯,“那是因为道长,并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美人。”他眼中带了几分戏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倾过半个身子,拂过他耳边黑发,用手甲捏住沈南风的耳垂。
上面还有一点儿疤痕,是当初自己在双月湾咬下的伤口。
手顺着脸颊从耳垂落到他秀气的脖子,细细一条结痂的伤痕横亘在上,是双月湾剑雨中,自己的扇子留下的。
唐笑之侧头,笑了一下,口齿中泛起一阵奇异的甜,“如若道长以身作饵,在下必定,心甘情愿入网。”
沈南风静静推开他,负手无话。
唐笑之拊掌笑道:“我愿给道长三分真心,却不知道长与我的,尽是假意。”
沈南风看了看他,眼角一抹温和的笑,像江南细密春雨、粉墙黛瓦、像襄州万载不变的云,“错了,唐公子,在下从无真心,亦无虚情。”
唐笑之的神色愈发温和起来,他不笑的时候,就已俊秀招人,带了三分笑意时,风流倜傥丰神如玉,当他真真在在笑起来,满天星光都化在眼中。
只是这浓浓的笑意下,不知是谁的心机暗藏。
“那么,道长,为何要道歉呢?”
在巴蜀的剑雨中,他们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他分明听见沈南风说,抱歉。
作者其他作品
上一篇:糟糕!老板查我练级情况!
下一篇:[足球]凶兽来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