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性死亡
董天天站在玄关的门前,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自己骂人的冲动,转头看向夏泽兴的方向。
呆坐在床边的夏同学迎来了室友有史以来最温暖的一个笑容,一瞬间只觉得百花齐放蝴蝶翩跹,脑袋里灌满了桃仙人酿得酒,整个人都被真得神情恍惚。然而这酒醉得快醒得也早,他还没来得及咂嘴品味一下后韵,刚从愣神中苏醒,就被董同学一个甩手关在了房间里。
“咣”地一声,关门力度大得好像走廊都晃了一下。
夏泽兴静坐在床边呆若木鸡,一双茫然的大眼睛里倒映着空荡荡的玄关,只觉得自己就像被遗弃的幼童,整个脑袋里都写满了“幼小无助”。
他扔了怀里的被子手脚并用地爬下床,找鞋的时候还被地板上的被单绊了一下,索性什么都不穿了,光着脚就往玄关跑。
然而“狩猎模式”下的宿舍门恪守着五分钟的安全时间,就算是拧断了门把手也开不了门。董天天站在走廊里听着一道门后的夏泽兴鬼嚎鬼叫,一时间只觉得自己是个丧心病狂的老母亲,遗弃了十月怀胎后的幼童。
……为什么是母亲。
他的思维刚在这打了个绊,就瞧见对门印桐哭笑不得地拉开了门,他说:“其实不用你过来,在通讯里一说就行了,不过来了也没什么问题,当面说也方便。”
“你要说什么?”董天天举着自己的断手面无表情地走进335,拉了把椅子坐下,觉得自己今天叹的气比往年都多。
“陈先生刚才给我发了条简讯,”印桐没关门,靠在玄关朝他笑了一下,“他说:他有最后一个副本的通关攻略。”
“问我们组队的事情,考虑好了没有。”
……
14:00,楼下231宿舍里,陈彦正垂眸望着对面床上的程明雀。
家雀儿出事的时候是9点整,到现在正好是5个小时,按照以往6个小时起尸的规律,还有1个小时,他就能看见对面的小朋友坐起来冲他打招呼。
陈彦垂眸拧开桌子上的水,压着唇边轻抿了一口。
人在独处的时候总能想起很多东西,比如曾经的两小无猜浓情蜜意,比如当年的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不过这些都和程明雀无关,它们属于另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她有着和程明雀如出一辙的样貌,甚至连嘴角小巧的酒窝都刚好是同样的形状。
那是个老套的爱情故事。
陈彦起身,拉上了房间的窗帘。
落难的富家公子逃难到了肮脏腐臭的边陲小城,他的钢笔成了盗贼眼中的珠宝,领结成了乞丐眼中的金矿。他一路逃,一路哆哆嗦嗦地东躲西藏,他像一个初出茅庐的幼崽一样,会因为当地居民的一个眼神就恐慌。
他明明身无长物,却像坐拥着万贯家财。那些蹲坐在黑暗中的贫民有着比夜狼更凶狠的目光,藏在树叶和雨水混浊的泥地里,散发出血液的芬芳。
在此之前,少爷从来不知道人骨可以称量。
在此之前,少爷从来不知道人皮怎样才能剥出完整的一张。
他在短暂的流浪里见识了人世间最可怜也最可悲的一面,在废都的荒土上窥见了贫穷带来的悲凉。
如果不是那个满脸泥浆的小姑娘,他可能会枉死在废都的大街上,他的尸骨会被曝晒上三天三夜,而后被蹲守的捡尸人刮分得剩不下一斤半两。
是小姑娘救了他。
贫民窟里的小姑娘有着和大城市的小公主们截然不同的狠厉,她会用软弱作为武器,用语言作为利刃,用白皙绵软的柔荑握起冷硬而生锈的钢刀,一点点榨取生存的权利。
她教会了少爷生命远比尊严重要,教会了少爷欲望等价于要付出的代价,教会了少爷阳奉阴违和不择手段,教会了少爷什么叫爱与希望。
她说:“我有个弟弟,名字叫雀。我希望他飞出去,就像那些在泥地里啄食的小家伙一样。”
说这句话的时候,小姑娘正披着衣服坐在废墟中的阳光里。她的身下是坍塌的瓦砾中唯一一块保存完好的砖墙,头顶是杂乱的钢筋水泥中切割下来的“窗”。
这里是废都的“安乐窝”,是人们“释放私【欲”的地方。漫布在空气里的腥膻味揉着永远散不去的血腥,黏成地面上污浊的花纹,15岁的小姑娘有着最娇俏也最柔软的身段,斑驳的背脊上殷红的血迹就像盛开的曼陀罗一样。
陈彦站在阴影里,垂眸看着她苍白的脚踝。
他说:“好,我记住了。”
可我没做到。
陈彦想。再一次见到程明雀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校医院的走廊上。
15岁的少年有着和姐姐如出一辙的样貌,背对着夏末如火般灼热的夕阳,瞳孔中的三分笑意化作震惊,又渐次坠满了滔天的怒火。
他是鲜活,鲜活得宛若盛放的红莲。
可他就要死了,陈彦想,当他踏入这里,走进诊疗室,当他坐在实验台上的时候,他就要死了。
——我是刽子手。
陈彦想。
——我会成为杀了他的刽子手。
他握着针剂的手指开始发抖,不足指甲长的液体就像一团炙热的火苗,烫得他四肢百骸都在抽痛。他站在诊疗室里,看着15岁的小少年背对着他爬上实验台,他的身影那么瘦那么苍白,飞扬的蝴蝶骨就像一对脆弱的翅膀。
那一瞬间,陈彦就像看到了当初那个坐在阳光下的小姑娘。
她说:“我给他起名叫‘雀’,希望他可以像鸟儿一样。”
陈彦听到针尖刺破皮肉的声音。
细小得,就像鸟儿扇动着翅膀。
……
通话接通的电流声灌进安静的房间,陈彦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先是无意识地看向对面床上的程明雀,而后又收回视线看向了漂浮在半空中的虚拟光屏。
属于团队语音的界面正开着,印桐的头像旁亮起了一个小小的声音符号,随着音量的大小逐次填充着半透明的栅格。
“陈先生现在方便通话吗?”
14:20,陈彦偏头看了一下光屏上的时间,还有40分钟。
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腿脚,将座位从椅子上挪到了床上,伸手摸出口袋里的电棒把玩着,视线越过晦暗的阳光领留在对面程明雀的脸上。
少年脖颈处的血早就止住了,被染红了一大片的床单温柔地包裹着他纤细的身躯。屋子里弥散着挥之不去的血腥,陈彦抿了下唇,握着水瓶又灌了一口。
“你们商量好了吗?”他轻声问道。
“我们需要商量什么呢?”光屏对面的印桐似乎笑了一下,“陈先生一直都没给我们留下选择机会不是吗?”
“你可以拒绝我。”陈彦说。
“我不拒绝你,”印桐叹了口气,“我答应你。”
“我答应您了,麻烦您告诉我,请您教教我,我们要怎么通关这个游戏吧。”
第131章 规则
黄昏,18:10,遥远的下课铃声渐次漫入沉寂的空气。
印桐趴在倒数第二排的座位上,贴着冰冷的桌面无意识地眨了眨眼睛。他刚从睡梦中苏醒,浑浊的意识里塞满了杂七杂八的记忆,粘稠的思绪就像一坨煮过头的粥,每一下呼吸都能搅出一股发臭的糊味。
窗外是黄昏,蒙着一层浓雾的天色红得宛若一袋过期的番茄酱,咫尺外的窗户玻璃上像是沾了什么污迹,模模糊糊地勾勒出了一个奇怪的影子。
他屏住呼吸,慢慢坐直了身体。
那是一团血迹。
黏着在玻璃窗上的血迹早已黑得发臭,印桐挺直了腰背坐在座位上,看着殷红的天边有个细小的黑影以不同寻常的速度冲了过来,一头撞在冰冷的玻璃上。
又是一团血迹。
他低头看向在床沿上一晃而过的小鸟的尸体,忽然意识到教室里似乎还有一个人。
潜意识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它们通常不会发出太大的声音,就像落叶、或者某些细小的虫卵,停留在人们意识的盲区里。
一旦被注意到,就会显得格外诡异。
印桐猛地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桌椅。
在他的正前方,这间教室第三排的地方,正背对着他坐着一位悄无声息的少女。
这个形容词或许不太恰当,但没什么比它更能清晰地描绘出此刻印桐所感受到的场景。那个背对着他的小姑娘就像是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视野边缘,亦或是她始终坐在那里,只不过先前都无人注意。
就像那些停留在盲区里的小虫子,它(她)一直存在,只不过无人注意。
于是,虫子(她)动了。
坐在第三排的少女像是听见了什么声音,绷直了腰背看向紧闭的教室门。
她的身前堆叠着大片以一种奇怪的角度维持着平衡的桌椅,整个人就像坐在一片坍塌的废墟前,转头的时候腰背也始终保持着直立,就像一个不受肉体拘束的木偶玩具。
她的脑袋扭转着,视线停留在了紧闭的教室门上。
突然间,门开了。
印桐在开门的瞬间小小地抽了一口凉气,就像个惨遭挤压的包装袋,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模糊的轻喘。
可他随即很快地捂住了嘴,不敢再发出一丝半毫的声音。
傍晚的凉风从敞开的门洞中灌进教室,阴冷的空气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端坐在座位上的少女始终一言不发地偏着头,她像在仔细地倾听着什么,就像门口站着一个无人可见的怪物,正在长篇大论侃侃而谈。
教室后墙上,石英钟发出清脆的脚步声。
“滴答。”
“滴答。”
少女动了。
显示头发,然后是胳膊,她就像个被骤然拽起的牵线木偶,保持着僵硬而扭曲的姿态从座椅上摔下来。她仰着头,脸上一片凝固的冷漠,四肢却诡异地摆动着,仿佛陷入了一场糟糕的暴行。
——就像有人在打她。
印桐捂着嘴,看着教室中央这场只有一个人出演的默剧。
——就像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肘,揪住了她的头发,撕扯着她的衣服,嬉笑着辱骂着妄图将她往教室外拽。
而后少女不动了。
她保持着僵直的姿势,披散着头发,裹着一身凌乱的校服,看向空无一人的门洞。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听到。印桐坐在安静到诡秘的教室里看着她缓慢地走向半开的前门,娇小的身躯上裹着红酒般晦暗的夕阳,就像个毫无生气的人偶。
她走出教室门,在门口停顿了一下。
就像身后还长了一对眼睛一样,反手关上了木门。
而后在锁舌弹出门锁那“咔嚓”的一声轻响后,将教室变成了一间密不透风的牢笼。
……
印桐松开捂在嘴上的手,活动着僵硬的手指长吁了一口气。
后墙上的石英钟停留在18:15,时针和分钟就像焊死在了表盘上,只有秒针还像个固定在标本盒里的蝴蝶一样,不甘心地颤动着自己纤长的身体。
四面紧合,静止的时间仿佛将空气都冻成了黏腻的膏体。印桐弯着腰,在起身的同时将椅子抽离身后,尽管竭力放轻的动作,还是不可避免地发出了一声刺耳摩擦音。
椅子的金属脚和地面擦过一道熟悉的悲鸣,就像婴儿的夜啼般回荡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
他猛地回过头,看向教室里成排的桌椅。
——陈彦的攻略尚未出现任何问题。
在大约一天前的这个时间里,他们答应了陈彦关于“直接组队刷最后一个副本”的建议,在对方解决了诈尸到“无法沟通”(陈彦语)的程明雀后,上楼一起探讨了所谓的“攻略”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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