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他存在的世界
少年眼球转动,犹豫一下,指指自己的喉咙。
顾朝明疑惑地问:“不会说话?”
少年点点头。
顾朝明“哦”了一声。
原来如此,错怪人家了。
顾朝明感觉到对面少年自从转过身看到他起就处于一种类似于紧张、害怕的情绪之中,自己的每个动作少年都格外关注,顾朝明觉得自己一靠近,少年就能后退十丈远。
看他这副装扮和不愿与人接触的情绪,顾朝明联想到一个词“社交恐惧症”。
“你有社交恐惧症?”顾朝明问。
他看到少年的口罩微动,应该是张开口又因为不会说话而没有声音。
少年的眼睛总是在转,在思考,以至于顾朝明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太难为人了。
余晖和晚风都在催促着时间迁移。
“你不回家吗?”顾朝明掏出手机看一眼时间又看向那人,指指学校大门的方向,“时间不早了,那我先走了?”
带着疑问的语句却是肯定的意思。
少年又是一点头,顾朝明对他咧嘴笑笑,握着手机转身。
走几步顾朝明感觉身后异样,有人在背后盯着他看的怪异,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发现对方还站在原地看向他。
顾朝明朝他笑笑,倒退着抬起握着手机的手朝他挥挥手再见,转身继续往学校正门走去。
告别奇怪的少年,走到教学楼看到花圃中盛开的一朵一朵小黄花,顾朝明想到那个少年不禁笑笑,他还挺有趣。
和奇怪少年聊天得来的一点好心情没维持多久。坐上回家的公车,顾朝明看着窗外不断变化的熟悉街景,心情犹如一张渐变的色卡,越是离家近颜色越是一点点加深,到站下车走进小区已是色卡最深的颜色。
顾朝明在车上像一个忠诚的祈祷者,在内心向不知是否存在的神灵许愿。
许愿那个男人不要回家,不要回家,家里最好一个人也没有。
如此日复一日。
初中时他还曾期望公车开慢点,再慢一点,那样他能晚一点到家,晚一点见到那个恶魔,可公车终究还是会停站,他还是无法逃离。
走到自己住的单元楼下,顾朝明没有上楼而是转身拐到不远处的一个小卖部。
小卖部特有的简陋与杂乱,不大的房间还隔成两间。大的那间摆麻将桌,剩下的一间才卖东西,有点主次颠倒的意思。
打麻将的人今日散的异常的早,往常要到凌晨有时甚至通宵,今天顾朝明走进去的时候却没有听到平常麻将房里那群人粗着嗓子打牌的声音。
小卖部墙上挂着各种小零食,成姨撕下一包拿给自家孩子解馋。
“去找你爸。”
把孩子打发走成姨回头看到进店的顾朝明,脸上比同楼道的人看到他多了几分微笑。
“放学了啊?今天有点晚啊。”成姨亲切地说。
顾朝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直接问:“今天我爸有没有赊账?”
成姨待他其实算还好,他爸一直赊账,上次喝醉酒还抡椅子打碎小卖部的窗户玻璃,成姨也没给过他脸色看,但也是因为他每次都赔钱的原因。
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小卖部房子年岁老,到处都是陈年旧物,麻将桌的椅子一桌还能摆出四张材质不一样的来。小卖部里唯一的窗户,一边脏兮兮的看不清外边景象,已经成昏黄色,一边新换的都还能倒出人影。成姨甚至还望着顾朝明他爸哪天再发疯打碎旧的那块玻璃,顾朝明来赔钱正好换一双,多值。
“你爸今天可威风了。”成姨说。
顾朝明听出成姨话里的意思,成姨继续说:“今天喝的走路都歪歪扭扭的,不过这次给你省了点钱,没打碎东西。”
成姨说起来好像还有点遗憾:“就打牌输钱,和别的楼道里的人呛了几句嘴,差点打起来,被人拉住了。”
“你爸今天就赊了一包烟。”成姨指着玻璃柜台下排列着的五花八门的烟其中一种。
顾朝明低眸朝柜台里看去,掏出口袋里的整钱。
成姨找着零钱不知真心还是假意地感叹起来:“这人啊命苦就真命苦,你这么懂事的孩子怎么就摊上这么个不像话的爹呢?”
顾朝明他爸的各种丑闻在这片旧得不能再旧的小区已经传遍,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面对成姨的话,顾朝明安静地站在那没有回应,棒球帽挡住他半边脸,整个人像一团沉默的黑色气体。
等成姨找完钱,顾朝明跨步走出店门,握着仅剩的几个硬币装进口袋走进楼道。
老旧不堪的楼道一看就是年头已久,是楼房中的老头子,还是患疾病的老头子。墙上斑斑驳驳带着霉斑,是老人皮肤上的老年斑。有些地方印着小广告,开锁、不孕不育、煤气、治痔疮……你能想到的想不到的,应有尽有。扶手也被腐蚀到看得到里边空洞的铁锈,楼道转角堆的不是垃圾就是一些不用的废旧物品。
风一吹,破败的味道充斥着鼻腔。
楼道的破败阴暗和即将面对的家让顾朝明逐渐放慢脚步,像是想要隐身于楼道中,消失在这个世界。
停在一扇门前,门内电视声音吵闹,顾朝明深吸一口气,掏出钥匙开门。
老式门锁转动的声音之后猛灌入耳的是客厅电视里喜剧小品的声音。应该正到搞笑之处,不知是后期合成还是现场观众真实的笑声从电视中传来。
电视声音开得很大,震耳欲聋,充斥整个客厅,不懈地击打着耳膜。房子的隔音系统纯靠这几堵墙,几乎等于没有,电视声有些扰民。
大得扰民的电视声对于靠在沙发上仰头打鼾的男人来说没有丝毫干扰,呼噜声和过大的电视声倒也相得益彰,一起敲锣打鼓让人不得安宁。
男人的呼噜响得让人怀疑就算火车从他耳边驶过,他也可以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地继续睡,而奇怪的是他又能精确地在顾朝明进门的时候醒来,不知是到哪块神奇的土地练就的这门功夫。
也许是闻到能给他付钱的味道,所以自然就醒了。
顾涛这样的人只有对钱才有这样的灵敏。
顾涛刚睡醒睁开眼,看到顾朝明推门进来没吭声,等到顾朝明进屋放下书包,面无表情熟练地收拾桌上的啤酒瓶时,才像刚看到他进门一样,横笑着脸上的粗肉,语气亲切,像一个想念儿子已久的老父亲一样问他:“回来啦?”
顾朝明把桌上倒下的酒瓶立起,对于他爸的“亲切”问候仿若未闻,一声不吭地从抽纸盒里抽出几张纸巾将桌上的果壳用纸巾扫进垃圾桶。
电视声炸在耳边,顾涛看着顾朝明整理他留下的残局,连个位置都不想让,坐在沙发上忽然伸手摘下顾朝明头上的黑色棒球帽。
“在家还戴什么帽子?”
戴了一整天的棒球帽被摘掉,被帽子遮挡的还未愈合的伤疤暴露在充满酒精味的空气中,狰狞如一条荆棘,又像一条幼蛇伏在顾朝明的额头。
顾朝明收拾的动作猛地停住,毫无表情的脸也生出一丝厌恶。
他一把从顾涛手里抢过棒球帽,重新扣回自己头上。
“你这额头上的伤疤怎么搞的?打架了?”
顾朝明戴好帽子,他的伤疤太丑陋,太可怕,他不想让别人看到,免得被别人议论纷纷,就算天再热、伤口再痒他也能接受。
这就是他大夏天每天坚持戴帽子、被班主任说也不摘的原因。
他和老陈说:“快了。”
等伤疤好全了,自然就摘了。
这伤是顾涛喝醉酒后打的,磕在家具上,顾涛自己却忘了,还好意思问。
顾朝明没那个心情和他提旧事,收拾完客厅拿起遥控器把要炸楼层的电视声音关小。
打开厨房窗户,洗干净菜放到案板上,准备的都是老妈喜欢的菜。
切黄瓜的时候,客厅里传来一阵异动。厨房就算开窗也还是闷热,不用回头也知道客厅里发生什么,手下切黄瓜的速度不由地加快,幸好顾朝明刀工还行,刀起刀落,切下来的黄瓜片也还是薄厚均匀。
那声音魔咒一般徘徊在耳边,终于要停歇,只剩下几声干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