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眨眨眼
我看他睡了,就把电视关了,这时,他却揉开眼睛,问我:“怎么不看了?”
我说:“我们睡觉吧。”
他点点头,开始脱衣服,我说:“真的睡觉。”
他看看我,我们去了二楼的卧室睡觉。睡了会儿,他又醒了,我问:“怎么不睡了?”
他说:“好饿。“
他问我:”几点了?“
我不知道,我的手机放在楼下,卧室里没有钟表,他的手机也放在楼下了,我们往窗外张了张,天色是黑的,我说:”可能凌晨了。“
他没说话了。我摸了摸他的肚子,他的肚子好瘪。我说:“我也饿了。”
他又说:“好冷。“
我摸摸他的肩膀,把被子拉起来一些,包住他。我说:“楼下有面,冰箱里有菜,可以煮个热汤面,我去看看。”
他看着我,眨了眨眼睛,和我说:“我们猜拳吧,谁输了谁下去煮面。”
我们为什么要猜拳呢?
我说我下去,那让我下去不就好了,为什么他要提出来猜拳呢?
他眨过的眼睛里为什么会闪过一丝胆怯?他在怕什么呢?
我没有问,我当时想都没有想,我现在才想起来他的眼神是胆怯的,是害怕的。害怕失去什么,害怕得到什么。
当时我只是说,好吧,那猜拳。当时,我只是,他说什么我都会答应。
蜀雪总是输。别墅里太冷了,我们除了吃东西都窝在床上,每次饿了都猜拳决定谁下去煮面。蜀雪就算出慢半拍也是输。一次,他又输了,下楼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才裹着毛毯回来,他的脚是冰凉的,我问他怎么去了那么久,他说楼下的炉子坏了,这下连一碗热汤面都没得吃了。我摸摸他的肚子,硬硬的,鼓鼓的,我闻了闻他的嘴巴,一股食物的气味。他撒谎。我说,撒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他张开嘴巴,我亲他,他问我,不是要吞一千根针吗?我说,你听错了,是一千个真。真心的真。他板着脸孔说,我还以为我做服务业的最会说好听的,看来还是你们广告业技高一筹。他又笑了起来,说,你是客人,应该我负责说些好听的给你听,怎么现在倒过来了,他说,你不要去和范经理投诉啊。
他可恨不可恨?
他就是可恨。
专职煞风景,扫兴水准十级。恨得我牙痒痒,咬了他一口,把他按在床上收拾了一通。他这才安静了,只喊,不说话。喊爸,喊哥,还问我喜欢听哪一种。我恨得又咬了他一口。他彻底安静了,喊也不喊了,掩住嘴巴,咬着自己的手指。他的舌头舔过他的指尖,我又去亲他。我又想给他一千个真。
他不会要的。
他真的不会要。
又一次猜拳,他输了。他裹着毛毯走了。我坐起来等他,我等不及了,穿好衣服下楼找他。
我在客厅里看到了他,壁炉里的木柴还在烧,噼噼啪啪地响着。他往里添过新木柴了,火很旺。他坐在靠近壁炉的地毯上,盘着腿,穿着我的圆领白毛衣,披着一条毛毯,戴着我看书时戴的金边眼镜。他在看书。
我走过去,问他:“看什么呢?”
他举起书,我看了眼封皮。波德莱尔的诗集,法语版的。我问:“法语的?”
他说:“法语的,看不懂,看得很茫然,很适合催眠。”
我说:“那应该去楼上看啊。”
他说:“壁炉好暖。”他对我笑了笑,“做有钱人真的蛮好的,暖气坏了,还能烧壁炉。”
他点了根烟,对着我笑。我清了清嗓子,说:“还有别的版本的。”我转头在茶几上找了找,找到一本中文版的,一本英文版的,递给他。
他接过去了,放在腿上,往茶几的方向一指,说:“好多法语书,好多诗集。”
我说:”我最近在给一个法国品牌想提案,想找找灵感。“
一般人绝对要问,你看得懂法语?你学过法语?
他没有问。他对我的经历一点都不感兴趣。他坐在地上翻开了英文版的波德莱尔诗集。他安静地看书,一言不发,火光映在他脸上。我问他:“诗难道不是要读出来的吗?”
他抬起头看我,看了一眼,眼神平静,眼光闪闪,又低下头去。他读诗。
他读《A Former Life》。
他读:Long since,I lived beneath vast porticoes.
他读:Solemn and mystic, with the colors which
The setting sun reflected in my eyes.
他读:They were my sla(.)ves - the only care they had
To know what secret grief had made me sad.
他掩上了书,点了根烟,看着壁炉。火光在他脸上烧出了点血色。
我问他:“你喜欢这首?”
他抽烟,说:“你们的目标群众文化层次那么高?很贵的牌子吧?”
我说:“很贵的牌子的目标群众文化层次也不一定很高,只是定位定高一些,让那些目标群众感觉自己的文化层次很高,给他们营造出一种高人一等的错觉。”
他转过头脸来,看我,不无讶异:“你们广告人都虚伪地这么真实的吗?”
我说:“我们彼此彼此吧。”
他笑了,伸长腿,手撑着地毯,斜着身子坐着。人怎么能用这种姿势坐着?坐不像坐,躺不像躺。
他永远都处于这种无法被定义的地带。
他不说话了。我说:“我小时候学到的是,美是用来被欣赏的,但是我现在贩售审美。”我说,“告诉我美是用来被欣赏的人,后来又告诉我美是可以被贩卖的,她说世上多数人,庸俗的人不知道美是什么,需要别人告诉他们,你就当做做好事吧。”
他说:“那总比贩售审丑好吧。”
我说:“我也有做人的底线。”
蜀雪笑出来,说道:“我还以为广告只是为了利益的最大化,什么都可以包装,什么都可以利用,是不讲美和丑的,只讲效益。”
我说:“你说得没错。”我说,“人不能总想回到小时候。”
他说:“我就不想回到小时候。”
他没有说下去,侧着脸看壁炉,看火,抽烟。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波德莱尔诗集的封皮,那封皮是好多黑色的花。
他的头发垂下来,他把它们扣到耳后。
美是可以贩卖的。美的价格有时候还很低廉。我想回到美是用来被欣赏的小时候,可是我已经处在贩卖美的状况里了,我回不去了。我看着蜀雪,我忍不住去亲近他,去亲他。我明白了,我到现在才明白,他歪歪斜斜,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他明码标价出售自己的身体。他坐在壁炉边穿白色衣服,黑色裤子读诗。读前世,读海面上的金光,读叫人悲伤的秘密。一些矛盾的,不可兼得的东西在他的身上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我一直在寻觅的一种平衡。我找到了他。找到他,我失去了平衡。
我忍不住和他分享,告诉他,你知道吗,这里的阁楼能看到星星。
他说:“你来接我的时候就说过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不耐烦,听上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像是在确认什么。
我问他:“你去看过了吗?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他没说话,继续抽烟。
我和他一起去了阁楼。可惜那天的云太厚了,我们什么星星也没看到。我们在阁楼的地上躺了会儿,蜀雪坐到了我身上亲我。我知道星星都去哪儿了,它们躲到他的头发后面去了。我拨开他的头发,看到他的眼睛。
在这儿呢。
在那儿呢。
我给珠宝品牌做的广告提案是拍一枚戒指的前世今生。提案很快就通过了。我要找一个模特,找了好久,国内,国外地找,后来找到一个中俄混血的男模,我让发型师把他的浅色头发染黑,接长,我给他穿上白色圆领毛衣,深色牛仔裤,戴上眼镜,我让他光着脚坐在一个壁炉边上读诗。他身后是红丝绒的帷幔,像窗帘,也像剧场的幕布,长长短短,一层叠着一层,好像一世盖着一世。
蜀雪喊了我一声,我看他,我看到他。
那个模特和他一点也不像。怎么可能呢,我完全是按照他的样子去找,去描述,到头来找到的人和他一点都不像。
是我没有描述清楚他的样子。我描述不好,讲不清。
我得再仔细看看他。我看着蜀雪,意外地是,蜀雪也看着我,目不转睛地,他问我:“业皓文,你在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