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眨眨眼
我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盒盒妈在我们宿舍住下了。
这事我忘记立即和小宝说了,23号他回宿舍找我的时候吓了一跳,那会儿是傍晚,我在客厅沙发上睡觉,听到小宝的怪叫声,想起身,但是人却往被子里钻得更深,后来我被闹钟吵醒,起身一看,小宝还在呢,吃着馄饨,盒盒妈包的,她还在包,手边一碗肉馅儿,一碗水,一叠馄饨皮,盒盒妈问我:“下一碗你也吃点?”
我拿了根烟,点烟,抽烟,抓头发。小宝热情地招呼我:“吃点吃点!好吃!好吃!”
小宝说:“妈妈的味道!”
我看他,他笑眯眯地瞅着盒盒妈,嘴上一层油光。我笑出来,骂了声。
盒盒妈端着放包好的馄饨的盘子去了厨房,小宝冲我吐了吐舌头。我说:“你回来拿东西?”
小宝说:“我带了冰皮月饼来给你吃。”
“你买的?”我问。
小宝点头,我说:“发达了?“
小宝傻笑了两声,我看他,他看我,埋头吃了两颗馄饨,再抬头,两眼定定,目光炯炯,对着我道:“我没偷肖灼的东西啊。”
他又笑,还是那副傻样子,发出嘿嘿的傻声音,说着:“真奇怪,他家里的东西我样样都喜欢。”
肖灼是小宝新交的那个“社会上的人”,肖灼是小宝打工的拳馆的拳击手,长头发,头发有时扎成马尾,有时绑一团小髻,教拳击,打业余比赛,每次小宝发他的照片给我看,他都是大汗淋漓,像才从水下打捞上来的样子。
我去了浴室刷牙洗脸,洗漱好,走到餐桌边,小宝对面坐下。盒盒妈在厨房说话,道:“没有麻油了!”
我看时间,距离早班开始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二十分钟,从宿舍所在的小区出来,走十分钟就有个大卖场。我说:“等会儿去买吧。”
我问:“还要买什么?”
盒盒妈说:“生抽也快没有了,买点葱姜,”她说,“明天炖骨头汤吃。”
我一一记在手机备忘录上。小宝吃完馄饨了,抽了两张纸巾抹嘴巴,瞥了眼厨房,悄声问我:“这就是老范给你安排的新室友啊?”
我摇头,说:“她在等盒盒。”
小宝拿起勺子舀碗里的清汤,不喝,舀起来又倒回去,反反复复。他说:“盒盒不会回来的。”
我抽烟,耳朵有些痒,挠了挠。小宝说:“他可能去台湾找s了。”
“s和你说的?”
“我猜的。”
我弹烟灰,说:“他可能去环游世界了。”
小宝微笑,一边脸上的一个酒窝显现了出来。我问小宝:“什么馅儿的?”
小宝说:“香菇荠菜肉的。”
我笑:“我说月饼!”
小宝说:“榴莲和芒果味的。”
他去厨房拿月饼,和盒盒妈一前一后出来,我吃热腾腾的菜肉馄饨,也吃冰凉甜蜜的芒果味冰皮月饼。盒盒妈继续包馄饨,小宝去洗了碗筷,回来后坐着玩手机,等我吃完,我们三个一起出了门,盒盒妈打包了点馄饨让小宝带走,到了小区门口,我们分开了,小宝搭公车,我和盒盒妈走去大卖场。
卖场里有推销洗发水新品的,我和盒盒妈推着购物车经过,那推销员热情地拦住我们要送我们试用装,盒盒妈拿了,那推销员便拿起一瓶洗发水,更热情地推销:“阿姨,您看我们今天做活动,买一送一!您买一瓶女士的,我送您一瓶男士的,您和您儿子正好一人一瓶!”
盒盒妈嘟囔了句:“反正洗发水总归要用的。”
她拿了两瓶女士的,推销员送了她两瓶男士的。我看看她,看看他们,推着车往前走。
从大卖场出来,盒盒妈就钻进了边上的药店,她先要了盒头孢,接着又要板蓝根,店员问她:“吃发烧?喉咙痛不痛?拿个祛风散吧。“
盒盒妈说:“拿瓶云南白药喷雾,还有健胃片,还有……”
店员不解了:“阿姨,您家里人到底什么病啊?”
盒盒妈说:“你都拿给我,总归要吃的。”
店员看我,我陪个笑,走出去抽烟。
提着东西回去的路上,我和盒盒妈说:“阿姨,同性恋不是病。”
盒盒妈的肩膀一抖,先往两边看,再往前后看,路边有遛狗的老人,她低下了头,走得飞快。她一路都没和我说话,到了宿舍,关上门,我说:“那我去上班了。”
她还是闭紧嘴巴,我出门后,她追出来,站在门口喊我,说:“叫小宝多回来吃吃饭,家里吃健康点。”
我说:“知道了。”
我转身往楼下走,下了两层台阶,转头看,她还站在门口,还看着我。我说:“您也去吃点东西吧,早点睡。”
我说:“我回来会很晚了。”
她轻声念着:“会回来的吧?”
我点了点头,继续往下走。我感觉她的目光一直跟着我。
好久,我才听到关门的声音。
盒盒妈会跟着我一起去医院。我们坐公车去,我在车上看手机,她会提醒我:“一直玩游戏对眼睛不好的。”
我说:“我在写日记。”
盒盒妈说:“很少有人写日记了。”
我说:“不写一写,记一记,我实在搞不清楚活着这回事。”
盒盒妈看我,说:“你年纪还很轻,不要活得这么消极。”
我笑笑,盒盒妈望向了别处。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车上的冷气不够凉快,车里反而有些闷,坐我们前排的人开了窗,风往后吹,盒盒妈耳边的碎发被吹乱了,她的鬓角已经斑白,脖子上的颈纹一圈套着一圈,我闻到她身上洗衣皂的清香,混着她怀里抱着的饭盒里飘散出来的食物的香味。她给冯芳芳做营养餐,又是炖汤,又是各色小炒。她和秀秀一样精通厨艺,焖炒煎炸什么都会。盒盒说过,他从来没吃过他妈做的饭,他觉得一定很难吃。
医院给冯芳芳配的饭由我和盒盒妈分着吃,我先吃,盒盒妈喂冯芳芳吃她带的饭菜,一开始她很不熟练,总也喂不好,汤汤水水漏了冯芳芳满身,王阿姨看不过去,抢过来说:“怎么能这么喂呢?”
王阿姨一手掰开冯芳芳的下巴,一手抓勺子,勺子塞进去,手往上一抬,冯芳芳闭紧了嘴巴,王阿姨再把冯芳芳抓起来,一拍她的背,一瞅我,满目得意。我笑着点头。王阿姨这套喂饭的功夫,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护工中的一绝。
王阿姨被别床叫开后,盒盒妈问我:“你一个月给这个王阿姨多少钱?”
我说:“之前不打算用了,但是有人帮忙付到了用到年底的钱。”
盒盒妈坐在冯芳芳床头,忽然眼眶湿了,哽咽道:“芳芳姐过的不是人的日子。”
我吞了口口水,她倒自来熟,见了没几次,话都没说上过就成“芳芳姐”了。不过我一下子就想通了,就冲她和好再来势不两立那股劲,誓要和范经理拼个你死我活的做派,她和冯芳芳实在相似,她们是同类,一旦相遇,迅速产生某种同病相怜的情愫也不是没有可能。
盒盒妈会捏着冯芳芳的手感慨:“作孽啊。”
我说:“生病了是这样的。”
盒盒妈说:“人要活得体面。”
为了照顾冯芳芳的体面,她会在王阿姨给冯芳芳擦身的时候试水温,勤快地换水,水温不能过高,不能过低,要和人的体温差不多,这样才刚好。每次去医院,她总揣着一支温度计。
她会在王阿姨给冯芳芳喂饭的时候,扶住冯芳芳,让她靠着自己,王阿姨伸手去掰冯芳芳的下巴,她就叫一声,叫得隔壁床的人频频侧目。王阿姨被她弄得很尴尬,私下里找我谈话,问我:“你这个阿姨是怎么回事?”
我说:“王阿姨,您别生气,不然您看这样,您就让她弄,回头她弄得不好,我正好有理由数落她,您再让她瞅瞅您的实力。”
王阿姨鼻子里出气,抬高了下巴看我,我光是笑。
盒盒妈真取代了王阿姨,成了冯芳芳的陪护了。她还在一幢写字楼找了个清洁卫生的工作,每每都是凌晨上班,我们两个的作息逐渐重合,统一。我们一块儿在晚上吃早饭,白天去医院,待个一个小时,再回来睡觉。有时候,我会听到房间里传来压抑的闷哼声,我起身去看,看到盒盒妈缩在盒盒的床上,身体在发抖。她始终不去做手术,我想,她是想活得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