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眨眨眼
那段时间,我没有再梦到过被剪破的足球,浮肿的尹良玉和一双双粗糙的,晒得很黑的手。
5月19号,我和秀秀一起去看草间弥生的无限镜屋展,展览在一个大型购物中心的一楼,在新区,我不知道那里叫什么,秀秀也说不清,就和出租车司机说就是那个最新最大的购物中心。司机没开错地方。去看展的人很多,我坐轮椅,秀秀推着我,我们越过排队的人群从特别通道进了展厅。我回头看秀秀,秀秀朝我扮了个鬼脸。
展厅不大,我怀疑我们宿舍都比它要大一些,到处都是镜子,都是金属质感的圆球,在地上,在天上。到处都是我和秀秀,在一面镜子里,在很多面镜子里。镜子里的我们有的互相紧挨着,有的分得很开。镜子里还有我自己挨着自己,秀秀自己挨着自己。
我们在展厅里走了会儿,秀秀低头看我,我从镜子里看她。她的手抚在我的肩上,她说:“身体残疾的人原来有这么多优待,那心里残疾的人怎么办?好不划算。”
我说:“摔断腿很痛的。”
“失眠很难受,做恶梦也很吓人的。”
“那你这样讲,我们应该给外面的所有人让位置。”我说。
秀秀笑着点头:“是的,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残缺。”
她弯下了腰,几乎趴在了轮椅椅背上,她抬头看镜子,我扭头想看她,我看不清她。她在我耳边轻声细语:“你照镜子的时候有没有过这种感觉……就是照着照着,你好像不是你自己了,好像镜子里的那个你变成了你,你们换了一边,他跑到了这边来,你跑到了那边去,这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继续你的生活,你呢,你躲进镜子里,你是安全的。”
我往前指了指:“我该给你让位置,你排我前面吧。”
秀秀拍了我一下,我们往前走,她突然高声欢呼:“哇!你看,我裂成两个了!”
我看出去,我们正站在三面镜子的交接处,一个秀秀变成了两个,每一个都不完整,一个缺了右手,一个缺了左手。秀秀对着镜子做怪相,抽搐身体,皱皱鼻子,比比拳头,在这样地扭动、摇摆中,慢慢地,渐渐地,她又变回了一个完整的形象了,什么都不缺了。面对这个完整的自己,她放下了手,什么表情也没有了,什么动作都不做了,石雕似的立着,眼神呆滞。
她幽幽开口:“你知道吗,其实每个人生下来都是一个完美的胚,但是,在成长的过程中,在这个漫长的烤制过程中,逐渐破碎了,残缺了,逐渐地变得不完美。”
我说:“你很好的。”
她说:“我知道。”她耸肩膀,奉上一个微笑:“人的一生都是在补自己的缺,能补得上是好事,补不上,补不好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吸了吸鼻子,我们就快走出展厅了,我回头望,那些金属圆球,它们是无限个点,点缀在一个个破碎的人形中间。
秀秀最后说:“大多数人都是残缺地过完一生。”
从展厅出来,秀秀去了洗手间,我在贩卖纪念品的小店里打发时间。秀秀补了补口红和腮红,推着我在纪念品里兜圈,兜来兜去,她买了一个冰箱贴,一本笔记本,两张明信片,收银的是个年轻男孩儿,轮到我们付钱时他看了秀秀好几眼,秀秀也看他,男孩儿的脸红了,把纪念品装进袋子递给秀秀时,他的手碰到了她的手。秀秀触电似的弹开了,拿过袋子,推着我就走。
我们去逛楼上的书店,书店好大一间,灯火辉煌,进门就是个进口食品专区,兼卖书,法国产的薰衣草味饼干边上放一本《永远的普罗旺斯》,意大利产的橄榄油边上是一套《那不勒斯四部曲》,透明塑封上贴着个大标签:已改编成高分电视剧!日本柚子醋边上是《孤独的美食家》的漫画。它后面是畅销书柜台,走到那里,秀秀放慢了脚步,她摸着那些书的封面,看着那些封面,看到什么就念什么。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长日将尽,远山淡影,海明威,新版,战争与和平,罗生门,局外人,浮生六记注释版,人类简史,时间简史,进化论,规则,陷阱,正面管教……”
她的口吻克制,单调,像在念咒语,像在发明一个新的词,这个词会很长很长,会一直生长,一直延续,写不完,读不完。
有一对情侣用古怪的眼神打量她,互相比眼色,露出轻蔑的笑。我跟着秀秀,跟着她念。
“中英法三语版,小王子,抒情诗的呼吸,我体内的魔鬼,给一个青年诗人的信……”
秀秀看了看我,眨眨眼睛,我们继续念。我们边上的人都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我们,我用我的石膏腿顶开他们,秀秀笑开了,笑得念不下去了,她拿了本自传,《黑箱》,书腰介绍说,这是关于一个被性侵的女性寻求正义的故事。
我们还一起逛了会儿街,每家店的店员都介绍自己的产品来自什么日本独立设计师,台湾独立设计师,美国独立设计师,北欧独立设计师,乍一听以为全世界都在闹独立。秀秀一套一套换衣服,我偷偷翻价码牌,一串零还没数完,她已经付了钱,把大包小包往我轮椅上挂了,扶手上挂不下就让我抱着。
我问她:“你老公工作很忙吗?”
她说:“他最近是有点忙。”她揉眼睛,装哭,装委屈:“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好可怜的。”
我说:“你的朋友呢?”
她还在装模作样,瘪着嘴说:“朋友是用来比惨,比幸福,比自己有什么,她没有什么,朋友就是拿你的秘密去换她的得意,去换她在人群中成为被关注的焦点。”
我苦笑,她拍拍我,说:“我们比朋友高级!”
比朋友高级的关系算什么,我想不出来,秀秀开始哼歌,哼《最熟悉的陌生人》,我笑了,不去想了。
我们回宿舍时,宿舍里没人,一开门就像进了桑拿房,秀秀嚷嚷着“”热死了”“热死了”,踢飞鞋子,丢下购物袋,边往里走边脱衣服,脱到只剩内衣内裤,她小跑着回到门口,在成堆的购物袋里翻翻找找,她挖出一条睡裙。我去卧室开空调,秀秀套上裙子,扭着腰,踩着猫步朝我走过来,她甩了下脑袋才要说话,有人敲门,我的眼皮一跳。秀秀问:“是不是送快递的啊?”
轮椅在小空间里反而派不上用场,我换了拐杖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业皓文。我听到身后秀秀尖叫了声,接着厕所的方向传来碰一声关门的声音。我揉揉太阳穴,和业皓文说:“你等我一下。”
业皓文有时会来宿舍找我。可能他也没什么朋友,但是我们的关系肯定比“朋友”低级。
业皓文显然也听到了那声尖叫和那很重的关门声,他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问我:“谁啊?”
我和他打了个手势:“小宝的妹妹。”
业皓文听了,往后退,退到了门外的阴影里。我们之间的关系低级不是因为“性”低级,是因为见不得光,因为他用金钱交换性,我用性交换生活。
我朝厕所的方向喊了一声:“我出去一下。”
秀秀没出声,我关上门,和业皓文下了楼。在他车上,我发微信给秀秀。
不好意思了,吓到你了?我没想到会有人突然来找我。
这是我出了院,没去好再来上班后,第一次见到业皓文。
秀秀回:你朋友?
我看了看业皓文,回:一个认识的人。
秀秀问:那回来吃晚饭吗?
应该不了。
过了阵,秀秀问我:是不是那个鼎泰丰?
我发了个惊恐的表情,又发了个微笑的表情。秀秀没再来信息了。我放下手机,业皓文的一连串问题就来了。
“小宝还有妹妹?”
“亲生的还是认的啊?怎么从来没听你们说起过?”
“范经理说小宝最近神出鬼没的。”
他的手机响了,他不接,继续讲小宝:“小宝是不是又被人赶出来了?”
小宝和洛阳同居了一个星期就被赶了出来。他偷了洛阳家里的古董座钟卖去当铺,得来的钱买了一双白皮鞋。另外,他还卖过小林的耳机,买了一件衬衫,偷了老马的围巾,拿了钱去做头发。老马为了这事找去了好再来,他找到范经理,他不是要揍小宝,也不准备报警,更不是要举报好再来,他要小宝写一份保证书,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偷东西。小宝写了,签字画押,咬破手指,留下指纹。老马把他接了回去。但是小宝还是会偷。后来,老马不管他了,再也没找过他。小宝从不偷钱,他只偷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卖了它们,然后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去做自己喜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