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眨眨眼
我说:“我知道啊,但是这个地方在我的遗愿清单上啊。“我叠起了胳膊,看男人,“你知道这个东西的吧,就是死之前想做的事,列一个单子出来。”
“你这么年轻就整天把死挂在嘴边?”男人温和地说着话,不像挑衅,也不像调侃,他有点认真,但又不会显得过于执着。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能这样从容地谈起死亡的人。或许因为他死过一次。死对他来说不是什么灭顶的灾难,也不是一个迷,他在里头摸索过,不知怎么,我想到了s的二哥的人和狗的实验,真的人和真的狗之间因为每天的一碗水建立起来一种良好的关系,男人和死之间好像也因为小时候的一次弥留,建立起了一种“良好的“关系,他们是平等的,他们像两个乘客,坐在月台一同等一班火车。
我问男人:“死过一次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男人依旧温和,依旧平静,他说:“一种,你不知道你已经死过一次的体验,要到很久之后,我是到了很久之后,在高雄的夜市,我在吃一碗红豆冰的时候……”男人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他停住,眼角微微眯缝起来。他陷入回忆,他潜入了回忆中,那回忆似乎埋藏得很深,所以他必须眯起眼睛,不然他的眼睛一瞬间会被汹涌的回忆扑得很潮。
男人一向平稳的声线些微颤抖着,说着:“到了那个时候我突然发现,我好像从那个时候起,那个我醒来,爸爸妈妈都没有醒来的下午,我一直没能活过来。”
“我的一部分留在了那个下午。很大一部分。另外一小部分跟着阿华,乱疯,乱跑,乱闯,渐渐地,他建立起了自己的规则,自己的世界,他的世界和我的世界好不一样。”
男人的声音干涩了,他就此沉默,看了我两眼,说:“你还年轻,可以试试别人嘛。”
我说:“你这么老了,除了阿华,你难道就没试过别人吗?”
男人呵呵笑,我也笑,半自嘲半笑他。还是自嘲占得比例大一些。笑他,不就是笑我自己么。
我说:“可能就是因为我年轻,我离死还很远,所以我能天天把它挂在嘴边。近乡情怯,上了年纪的人离它很近,就怯了。”
男人看上去放松了下来,又变得平和,表情淡淡,说:“其实很多人不是怕死,只是觉得自己没有做好准备,这件事你怕也没用,它总是会来的。更多的是慌张吧。”
“哦,那企图自杀的人做得准备最充分,但是到最后关头,还是很多人放弃。”
男人说:“上吊要起码十五分钟才会窒息,死相还很难看,舌头伸出来,大小便全排出来;割腕割得不深那更久了,死前全身冰冷,所以很多人在浴缸里躺在热水里割腕;吃安眠药,吃几十片,药效发作的时候第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吗?人会呕吐,把药都吐出来;喝农药,喉咙像火烧一样,烧炭,起码一个小时起效,救不回来还好,救回来了就好多后遗症,瘫痪,变哑巴,变白痴,还都是轻的;跳楼一定要选二十层已上的高楼,不要选在人多的地方,殃及无辜。”
我点了点头,抽着烟看着桌子,说:“安乐死要么是很有钱,去瑞士安乐死,要么去犯罪,犯很大的罪,社会影响很坏,给自己争取死刑,问题是死刑要排很久,说不定活着活着,人就不想死了。”
男人说:“所有老龄化才这么严重嘛。”
我笑了,用手抹桌子,我的酒杯挨着男人的酒杯,男人始终不喝酒,酒杯里的冰融得很小,很圆了,杯下那张纸杯垫已经被水泡软,显得皱巴巴的。
我说:“你知道吗,在印度,要给自己搞一张死亡证明是很容易的事情。”
“你去过印度?”
“没有,”我笑,看男人,眨了下眼,“只是我出门之前给自己买了意外险。”
男人挑眉:“受益人不会是s吧?”
我翻了个白眼:“当然不是,他那么多钱,我这点他也看不上吧,再说了,我的心,我的魂,我的好多回忆全给了他,这些钱就不给他了。不留给他了。受益人是方楠。”
我又抹了抹桌子,手搭在膝盖上,道:“我妈妈。”
说到这里,我的下巴一时发痒,我伸手挠了挠,越挠越痒,我索性用手捂住下巴,按住它。
我可能对“妈妈”这个词过敏。听说现在的婴儿从小都生活在无菌的环境下,身体变得脆弱,太脆弱,以至于对很多东西都过敏,我应该也属于这种情况,我从小在没有妈妈的环境下长大,一旦暴露和她共处,浑身就不舒服。我不知道要怎么和她相处。对花生,对花粉过敏,那就不吃花生,不接触花粉,戴好口罩,那我就不接触她,我就躲开她。躲得远远的。
我说:“我也是最近才搞清楚她的名字。她很早就不要我了,就走了。”
“你……恨她吗?”
我摇头。我说:“我不是恨她,她和我爸结婚,我爸是同性恋,她有恨我爸,恨我的权力,我接受,但是很可笑你知道吗,她现在快死了,她得癌,她来找我,她希望我能给她送终。”
“你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如果只是一块肉就好了。”我说,笑着,“我就任她鱼肉。”
但是……
“但是我有脑袋,我会想,我有记忆,我不记得她,我记得家长会,运动会,别的小孩的爸爸妈妈来参加,他们给小孩加油,他们和班主任说这个说那个……我记得公车上,小孩儿睡着了,睡在妈妈怀里……我需要她的时候她可以不在,她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必须在吗?我不是恨她……我只是,”我试图找一个合适的词,一个合适的形容,一个比方,一个比喻,什么都好,可我想不出来,我组织不好语言,又咽不下到了嘴边的念头,我听到自己说,“我要存一点对她的爱,我以为她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了,等我存得够多了,等我……”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哆哆嗦嗦,仿佛打着寒战。我吞了口口水,问男人:“你说同性恋是会遗传的吗?”
男人说:“好像没听过这种说法。”
我点头,抽烟,又点了点头:“很奇怪的,我爸是同性恋,结果我也是。”我看男人,“你应该没被人逼过婚吧?”
男人摇头,我又问:“你什么时候发现你喜欢男的?”
男人说:“我和阿华搭火车去台北……”他的眼神一闪,改口了,“不对,更早之前……应该是更早之前,我们好像要一起去上学,还是放学,搞不清楚了,我们走在一段铁轨上,他捡石子,打弹弓,把皮鞋挂在脖子上,光着脚。皮鞋脏了,他会被他妈骂。”他的头稍向一侧撇了撇,幅度不大,又改口,“也不是……他们祭神要练锁口,拿铁刺在脸上戳洞,穿过去,我说,阿华,你不要练这个了吧,嘴巴破了个洞,吃饭会漏。他嘻嘻哈哈,穿白背心,木屐拖鞋,舞剑给我看。“
男人出神地看着我,说:“他有纹身的,他纹了之后,他女朋友和他闹分手,他来找我吐苦水,他说,你知道吗,她说,一看到那么一身纹身就想到她多桑,她觉得我会和她多桑的下场一样。”
男人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我突然发现男人真的上了年纪了,他的发根在这么昏暗,朦胧的灯光下竟然泛出清晰的银白,他明明不在笑了,明明脸上早就没了笑意,可他眼角留下的笑纹好像永远不会消失了。他的一呼一吸里满是回忆,他的身边一寸一厘环绕着的全是记忆的微尘。
我问:“阿华的女朋友是日本人?”
男人点头,我有些走神了,条件反射似的问了句:“他们结婚了吗,后来?”
“结婚了,后一年就生了小孩。”
“就一个孩子?”
男人微笑:“好多个。”
我的心突突跳了几下,没问下去了,我不看他了,看酒吧一个更暗的角落,那里的尘好像更多。我问别的事:“所以,爱神庙里没有爱神的雕塑什么的,就只有有爱神故事的瓷器?”
男人说:“是的。”
“一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