趋光
说罢,任宽还恨铁不成钢地打了打自己的手背,又道:“要不然寄回去吧,重新再买一个,反正快递费也没多少钱。”
粉色的也好,黑色的也罢,对于韭儿而言意义不大,他早就忘记颜色的分别,但是钱这个字眼,如今在韭儿这儿像是随时按着警报器一样。
“不!”韭儿捏紧任宽的手腕,“黑色就黑色吧…”快递费不贵也是破费,他真的不在意好不好看,只要是任宽给的就行,心意这种东西,能分个五颜六色吗?
任宽还想再坚持一下,他一直男真的觉得粉色好看一些,“不是…”
“哥!”话说到一半,一道男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男人着周正的职业装,与这条街上的红灯绿酒格格不入。
“哟,小柯回来啦!”任宽一抬头看到提着公文包的江柯,这是他从深圳回来,第一次见到江柯,比以前更高了,更壮了,红光满面,意气风发,新时代的杰出青年啊。
江柯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脑袋,“嗯,你还真把店选在这里的啊。”
先前听任宽说要回来开小饭馆,给任宽好几个地段的选择,最后挑在了这里,当时江柯正好在外省学习出差,他麻烦工商局的同事帮任宽办了手续。
江柯比任宽小一岁,是任宽姑姑的儿子,任宽的故事很简单,他父母死得早,他很小就寄宿在姑姑家。
他和江柯年纪相仿,一起考上大学,姑姑家当时不算宽裕,有老人要赡养,还有两个孩子要读书,一切都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不上大学是任宽自己选择的,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要怎么选,怎么走,决定权在自己手里。
或许上大学是一个好的出路,但也不代表适合任何人,他一直觉得积财千万,不如薄技在身。
江柯是坐办公室的料的,如今也没让他失望,他自己想要当厨子,在自己选得这条路上还算衣食无忧。
可江柯不这样想,江柯老实,很多时候觉得是任宽让着他的,心里或多或少都觉得愧疚。
换头盔的事情得暂时放一放,任宽大手按住韭儿的后脑勺,“韭儿,你先回去吧,我表弟来了。”
弟弟来了,自己就得走,韭儿有一点点的失落,咕噜了一声,“好,那我走了…”
又担心任宽再花钱,韭儿小心翼翼道:“宽哥,把头盔给我吧…”
动了点小心思,韭儿抱着头盔念念不舍地离开,身后还传来任宽表弟的声音,“哥,这谁啊?”
“嗨!”任宽答得很随意,这句话几乎没怎么过脑子,“一小孩。”
眼睛看不到的人,耳朵却贼敏锐,得到礼物时的喜悦如同火焰一样高涨,任宽的话却像一盆凉水一样将其浇灭,炭火还在发出呲呲的响声。
“一小孩”,在任宽眼里,自己就是一个长不大的小朋友,可自己好歹也十八岁了。
是一个成人,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是一个成熟的大人了,韭儿自己是这样想的。
“一小孩”,就像是邻居家的熟人,面熟而已,可有可无,他不能像弟弟一样亲近任宽。
韭儿指尖勾勒着头盔的轮廓,从头盔的一头摸索到另一头,他和任宽之间的距离,还有这么远啊。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任宽亲近,一旦有任宽认识的人出现,他只能退到角落里面去,甚至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到最小,当一只默默等待任宽想起的小可怜。
无所遁形的自卑和挫败感在这一刻,让韭儿有些抬不起头来,臂弯里的头盔都变得沉甸甸的。
任宽不知道说者无心,听着有意,他招呼着弟弟进到饭馆里吹空调,“吃饭没?没吃给你炒几个菜。”
江柯摆手道:“不要麻烦了,坐会就回去吃。”
“那怎么能叫麻烦呢?”任宽起身炒菜,“正好我也没吃,吃了再走。”
大学真是养人,几年没见江柯,如今他已经脱胎换骨,哪还像从村里跑出来的腼腆小子。
任宽手头锅铲一顿,刚刚韭儿走得急,他好像还没叫人吃饭呢。
原本韭儿是没有这一顿加餐的,可任宽给他开了个头,任宽今天没送到,总觉得是自己哪里没做好。
任宽又看了眼店里的江柯,想着把人送走了,再去找韭儿吧。
刚下到最后一个台阶,韭儿便听到流里流气的男声,“韭儿,你又到处乱跑,小心王蕊骂你。”
这应该是马洋的声音。
马洋比他还小几岁,父母在外打工,跟着爷爷奶奶摆地摊,也就是社区大妈老说的留守儿童。
可马洋不肯好好读书,整天吊儿郎当的,骑着摩托车乱跑,今天也不知道吹得什么风,他肯在摊子上帮他爷爷奶奶看摊。
过分忧郁的韭儿不怎么想搭腔,转身没走两步,马洋又古怪道:“买两本书不?整天不是按摩就是发呆的,文盲啊你!”
正值中午,日头正大,这条夹在平房的中间的石阶,没有树荫的遮蔽,地面被晒得发烫发热,行人没几个,连拉客的窑姐都猫到小旅馆里面去了。
“我本来就看不到!买什么书啊!”韭儿心里不痛快,马洋还非得阴阳怪气的。
马洋一拍凉板,脆弱的凉板瑟瑟发抖,铺在上面的各色闲书都颤得扬尘乱飞。
“盲文你都不认识啊。”说着,马洋从书堆里摸出一本盲文塞到韭儿手里,“你连盲文都不认识,是个彻头彻尾的文盲了。”
这地摊上的书卖得也有几分颜色,除了算命看面相的,还有些桃色小说,再就是乱七八糟的盲文。
韭儿摸了摸上面凸起的地方,心头的自卑越发强烈,马洋说得没错,他不认字就算了,连盲文都不认识,又瞎又土,没见识没钱,还厚着脸皮老想往任宽面前凑,凭什么,就凭他脸大?
第13章
一顿饭没送到,任宽有些牵肠挂肚,就像是担心自己孩子,在幼儿园吃不饱受欺负一样。
可又碍于江柯还没走,不好把人丢在店里。
“哥。”江柯是个保守老实的人,他对这条街的风气,实在不怎么看好,“以后不打算换了吗?县里好的地段多得是,我再帮你找找?”
自己做得不是什么高档餐厅,加上外卖也如火如荼,位置真的没那么重要,任宽摆摆手,“暂时不换了,这里挺好的,人多生意也好。”
任宽是个有主意的人,江柯深知劝不动他,话锋一转,又道:“哥,你先前不是说谈了个对象吗?小姑娘没跟你一起回来?”
提起这茬,任宽有些恍惚,原本和她都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一听说自己要回老家,两人就这么散了。
他俩在一起的时间不短,激情少了一些,可过日子本来就是一个长久守护的过程,任宽当时只觉得安稳和平静,其实都只是岁月静好的假象。
那妹子比他小几岁,对大城市充满了憧憬和留念,根本舍不得离开。
人家不愿意走,他也不能硬拉,当时放手时有多潇洒,现在回想起来就有多落寞。
任宽笑得有些干涩,“黄了呗,人家不愿意跟我回来。”
江柯是个嘴笨的人,他尴尬地咳嗽了两声,“那…重新再找!”连岔开话题都显得那么刻意,“我也没有!”
“别说我了,说说你吧,我姑姑没说给你介绍个小姑娘吗?”落寞失意就只在那一瞬间,任宽早就过了一味的谈情爱的年纪。
“我妈…”
江柯话没说完,从外面传来的尖叫声,像是话筒里传出刺耳的电流一样,穿透力足以震撼到人的耳膜,任宽被刺激得赫然站起身来。
是韭儿的声音。
任宽从没有听过韭儿发出这样的声音,撕心裂肺到一定程度,像是嗓子能在瞬间撕裂开来,尖锐地让人毛骨悚然,响彻整个街道。
“哥!怎么了?”显然江柯也被这动静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也站起身来。
任宽没多解释,急吼吼地往外走,“我去看看。”
还没从石阶上跑下去,便听到王蕊气急败坏的声音,“赶紧的,还给他!你爷爷奶奶怎么教的!整天学不上,尽搞这些偷鸡摸狗!”
本以为是王蕊又在训韭儿,任宽捏着拳头往下又走了一截。
只见地摊的凉板被掀翻了一块,闲书七零八落的,韭儿被王蕊拦在身后,跟前还站着个吊儿郎当的少年,听到王蕊尖嚣的声音,少年也只是掏了掏耳朵,不屑道:“什么东西啊?我什么都没干啊?”
王蕊一听这话,捡起地上的书就想往马洋身上扔,“你别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赶紧的还给他!”
身边的韭儿,像是只坏掉的扩音器,震耳欲聋的尖叫着,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跟警报似的人,让王蕊听了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马洋!你听到没,你拿了他什么东西!别让他叫了!”
不务正业的马洋还是油盐不进,无论王蕊怎么说,他都淡淡回答道:“我没拿。”
“你放屁!”王蕊是这条街出名的泼妇,她也不怕自己说话难听,“你别给脸不要脸啊!”
自己还在麻将馆就听到韭儿的尖叫声,她已经很久没见过韭儿这么失控,上一次还是韭儿妈妈去世的时候。
盲人接受不到视觉信息,很难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情绪也很容易失控。
这些情况,是王蕊听医生说的,盲人需要一个长久安定的地方,改变对于他们来讲很痛苦。
别的盲人怎么样,王蕊不清楚,她只知道,韭儿一旦这样尖叫下去,没有彻底顺着他的意思,他是不会停下来的。
王蕊很焦灼,她应付不了这种情况,因为这时候的韭儿除了尖叫,没办法说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韭儿不但接受不到视觉信息,就连听觉在此刻都被削弱,像是退化到了野兽的状态,歇斯底里的,有些不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