趋光
任宽在想,或许养孩子就是这样的,你担心他衣食住行,痛苦并甜蜜着。
“撒娇呢?”任宽轻拍着韭儿的后背,“你刚刚那阵仗,吓我一跳。”
一个人失控肯定是狰狞的,可怖的,韭儿想象不出来自己的样子,他只知道,肯定很难看。
自己破破烂烂的形象,在任宽心头又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一想到这些,韭儿心里更难受了,撒气似的哼哼了两声。
也不知道是不是生意不好,大堂也没开灯,任宽掰开韭儿的手臂,借着日光看下去,眼睛还是红的,哭大概是没真哭了。
他又抹了韭儿的脸,想起王蕊的话,“你老丢东西吗?还丢过什么?”
水润光泽的嘴唇狠狠地抿了一下,韭儿发出粘稠的促音,“嗯…钱…”
原先王蕊也是给钱的,韭儿丢的次数太多,索性将他不多的工资都克扣下来了,用王蕊的话来说,“你便宜外人,还不如便宜我。”
不止是钱,韭儿一个全盲的人,处处受限,买的新东西,很容易被店里手脚不干净的人换掉,有时候健全的人,半盲的人心里龌龊的见不得人。
他们以为韭儿看不到,其实韭儿是不在乎,不跟他们计较。
任宽听了哭笑不得,他枉做好人,是冤枉了王蕊。
他摊开韭儿手,“给你的东西你抓紧点啊,刚刚怎么又被换了?”
马洋说自己是文盲的事情,韭儿才不想跟任宽提,“他说有新书…我就翻了翻…”
盲人看书实属扯淡了些,任宽手指剐蹭着韭儿的脸颊,“你看什么书?你看得懂吗?”
韭儿气不过,将脸别到任宽怀里,没再理他。
被任宽取笑,韭儿是有些气恼的,他觉得自己太差劲,他没有靠近任宽的资本,原本暗藏在骨子里的自卑,逐渐渗透出来,快要将韭儿整个人都吞噬。
他没有一个标杆,不知道该怎么变优秀,变成什么样子才算优秀,才配得上任宽。
他在意自己的形象,他害怕任宽看到他破落丑陋的一面。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自惭形秽,为什么会这么在意任宽对他的看法。
哭也是一件费体力的事情,韭儿还没气够,肚子不受控制地叫了起来。
任宽哑然失笑,“不哭了吧,不哭了我们去吃饭。”
还想坚持一下的人,一听到吃饭就没什么立场了,期期艾艾道:“我不…我不饿…我现在不饿…”
显然没什么说服力,任宽也不去征求韭儿的同意,横抱着人往外走,“头盔别放你这儿了,反正跟我骑车才回用到,我给你收着。”
任宽实在怕韭儿又出现今天这种情况,韭儿自己也没什么主意,喃喃道:“那好吧…”
“有什么可舍不得的。”任宽两步台阶一起跨,毫不费力,“一个破头盔而已,又不值几个钱。”
韭儿不同意任宽这种说法,手指挤压在头盔表面,像是用力很大的力气,指尖都泛白变形,“可是是你给我买的…”
任宽买的就不能换,更不能丢,任宽根本不懂,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心意,心意哪能分个高低贵贱呢?
听到这话,任宽猛然驻足,怀里的人轻飘飘的,他低头一看,韭儿表情严肃,略带点生气,两腮帮子鼓鼓囊囊。
任宽心头一热,这算是小鹌鹑认主了啊,嘴角不由自主一咧开,笑容逗沾染上湿气,“行,你说什么都行,我给你收着,你以后定时来检查。”
这才顺了韭儿的意思,韭儿揪住任宽的衣服,脸颊在上面蹭了蹭,恐惧和羞耻在此刻袭上心头。
韭儿觉得自己不讲道理,有些过分,同时有贪心地想到,要是任宽能一直抱着他就好了。
他哪都不想去,不用再自己走,不用再受欺负,他贪恋的不是安逸,而是任宽,被任宽抱紧的瞬间,自己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可从按摩店到小饭店的距离就这么长,没等韭儿留恋够,他已经被任宽放到了凳子上。
任宽接过韭儿怀里的头盔,“坐着,给你拿碗筷。”桌上有现成的炒菜,任宽回炉热了一下,又给韭儿添了碗饭,“吃饭。”
江柯有些目瞪口呆,他没想到任宽说的等等就来,竟然还把这小孩也带回来了。
他愣了愣,“哥…他…”
“他还没吃饭,跟我们一块吃。”
弟弟还在,韭儿不太记得任宽弟弟刚刚有没有下去,流淌出来的羞愧,让他没办法懂事地跟江柯打招呼,只能埋着头不停扒饭。
任宽只当韭儿是害羞,帮他夹着菜,“慢点吃。”
男人之间,少了一些走过场的寒暄,江柯在任宽眼里是个大人了,吃饭这种事情,完全不需要自己照顾。
可韭儿不一样,韭儿还笑,这种“不一样”,让任宽有些忽略江柯的存在。
打从店里多了个韭儿,任宽好像一心扑在韭儿吃饭的事情上。
“别老扒饭了,吃点吃。”任宽稍稍拦了拦韭儿扒饭的动作,“喝口汤?”
店里的人已经见怪不怪,反正也不是任宽第一次带韭儿回来,只是第一次见面的江柯有些别扭。
三十岁的男人,在对人对事上,哪怕再怎么细心,都比较内敛的,在江柯的印象里,没见过任宽能无微不至的去顾及一个人。
就像是…就像是带孩子一样…
江柯没待多久,正好又接到单位的电话,他草草和任宽道别。
任宽送江柯到街上,等车的空档,江柯犹豫了一阵,才道:“哥,那小孩老在你哪吃饭吗?”
这答案是肯定的,江柯眉头紧蹙,任宽和这个非亲非故的小孩太亲近了一点,“哥,这小孩没家人吗?老怎么待在你这儿,总有人会说闲话的…”
第15章
任宽知道弟弟是好意,这种事情,嘴上说着是好事,但人多口杂,传着传着也变了味儿,再加上韭儿的特殊,好坏与否还真不敢枉下定论。
只是自己不过是给一个盲人一口饭吃,每个人都一堆的大道理,他伸把手而已,这种小事也得推三阻四的?
王蕊是,江柯也是,好像每一个人都在劝他,离韭儿远一点,有些简单的事情,怎么人一思考起来,就变得这么复杂。
王蕊那些看似话粗理不粗的大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只是…只是被王蕊说中了,现在叫他撒开韭儿,他舍不得。
两人四目对望了一阵,任宽表情变化莫测,从迷茫到愤慨,又逐渐平静下来,正好江柯叫得车到了,江柯低下头,“哥,你再考虑考虑,店的事情,还有那小孩,我先走了。”
回去的路上,任宽还莫名的烦躁,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却走得很慢,目光一直定格在自己饭馆的大门口。
他缓缓朝前走去,店内的陈设才一点点引入眼帘,他有心去找韭儿的身影。
墙壁遮挡的视线逐渐明朗起来,韭儿身体单薄,背脊不够挺拔,他侧坐在凳子上,双手撑在两腿中间,曲起膝盖,小腿悬空在来回晃悠。
显然是把刚刚的事情抛之脑后,任宽很难将这样的韭儿,和韭儿刚刚失控的样子联系起来。
“吃完了?”任宽走近后,一把按住陀螺似的人。
脑后被大手拖住,韭儿不再乱动,憨憨地点头,“吃完了。”
一来二去地折腾,这已经过了中午最忙的时候,午后的知了叫得让人厌烦,任宽突然在店里有些待不住,他推了推韭儿的脑袋,“吃完了走吧,去你们店里,你给我按按。”
“啊…”韭儿缩着脖子,他不光觉得他自己不够好,就连他工作的地方,也配不上任宽,他不太想任宽进去。
任宽已经摘了胸口的围裙,“啊什么啊,你不愿意啊?”
他哪有,韭儿嘴笨,不知道该怎么说,喃喃道:“没有…愿意的。”
去的路上,韭儿还在想尽办法的帮任宽省钱,一开始说从自己工资里扣。
却被任宽无情地打断,“你有几个工资啊?还从你工资里扣。”
想想也是,可自己跟老板争取争取,还是能拿到任宽的团购的钱。
可韭儿没有完全的把握,只能退而求其次道:“那宽哥你在网上团购吧,便宜。”
小算盘打得贼精,难怪王蕊骂他吃里扒外,眼看着走到高级按摩会所门口,任宽勾住韭儿的脖子,“你别操这个心,让你按你就好好按。”
两人一进大门,王蕊竟然打完牌回来了,见着韭儿和任宽一道,也没怪任宽没听进去她的话,对韭儿阴阳怪气道:“在外面野完了?”
还在因为要给任宽按摩,神情惶然的韭儿,把王蕊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倒是任宽,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放到王蕊面前,王蕊咧嘴笑得有些不自然,看了好一会儿才抓过钱,“任老板又想带韭儿去哪啊?”
“不去哪。”任宽脑子里忽然冒出“屡教不改”这个词,他强忍住羞赧之色,“叫韭儿给我按按。”
王蕊弹了弹手里的钱,敷衍着,“那多谢任老板照顾我们生意了。”转头去拨弄手机,眼不见为净。
韭儿一心拉着任宽上楼,全然没感觉到任宽和王蕊之间莫名其妙的气氛,拐过楼角,韭儿还小声嘀咕道:“宽哥你给了多少钱啊?”
钱说来俗气,可没有比钱更加直接的东西了。
任宽被韭儿牵着手腕往上拖,他有意掉在韭儿身后,去感受韭儿拖拽他的力量。
听似不怀好意的话,任宽问的坦坦荡荡,“你觉得你值多少钱?”
这要是让别人听了,多少觉得任宽有些轻浮,有点看不起人。
但韭儿不会这样想,他俩上了二楼,外面还有客人,韭儿推开包间的门,引任宽进去,才咕噜道:“我不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