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
填志愿那天,张沉坐在待了三年的旧教室里,抬头望了一眼窗外,外面是萧条的街景,零散行人匆匆走过,脸上全都挂着不大高兴的表情。张沉不知想到什么,在一众陌生专业里选了省大刚开设没两年的计算机。
从云城到省会的绿皮火车要开两个小时,不算太久,他每周往返一次,周五离开周日返回,和护工换班,一起照顾医院的张立成。风雨无阻。
张沉开始积攒唱片,学校宿舍和云城家里被花花绿绿的碟片堆得满满当当。但碟需要钱养,爹需要钱养,护工也需要钱养,张沉只好多打几份工。他在餐馆洗过盘子,在迪厅放过歌,在量贩端过果盘开过啤酒,一天时间掰成八瓣用却仅仅勉强维持自己和云城家里的开销。每到医院缴费那些天张沉就要绷紧神经,一天只吃一顿饭,攥着手里的钱从省会坐火车回云城,等把钱交给医院才敢彻底放下心来,回自家老房子给自己做顿丰盛的菜。
偶尔张沉也会心平气和地陪陪他爸,只是他爸未必时时如他一般拿的起放的下。
张沉把轮椅上的张立成推去医院外面晒太阳,自己坐在草地里捧着本专业书看,偶尔抽笔划几处重点再做几道题。
可一旁的张立成非要打扰他,絮絮叨叨埋怨,从社会埋怨到自己,最后还是落入一句话:“咱家倒霉,世界不公平啊。”
张沉把书撂在一旁,迎着刺眼的太阳说:“是我们有罪。”
张立成马上瞪着眼发出一阵干燥的大笑:“我们有罪?罪在哪?罪在不会投胎?”
“罪在我们多余。”张沉从袋子里拿出个苹果和一把小刀,低下头,悉心给张立成削皮,接着刚刚的话茬继续说:“我们连为什么要活着都不知道,还要辛辛苦苦自己找,可能穷极一生也找不到。但有人天生就在对的位置,天生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错的是他们吗?不是,错的是我们,是我们无知,我们多余。”
张立成问:“你觉得自己多余,怎么不去死呢?”
张沉把苹果一把塞进他爸嘴里,也不管对面人呛得直咳嗽便独自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渣和土,轻松地说:“我不信邪,偏要留下来找位置,不行吗?”
千禧年一过,整个中国都像被按了加速键。学校附近的平房一座座倒,新楼一座座拔地而起,三层变成六层,六层变成九层,宿舍老大总爱揽着张沉的肩问他:“你说咱们学校咱们系大楼以后会不会建成二十层?”
张沉任他勾肩搭背,正儿八经回答他:“没准一百层,以后的事谁知道。”
省会到底算发展迅猛,虽然不比北京上海,但足够给张沉这样的人一个往上窜的可能。大二大三,张沉开始接外包活,只不过不是什么遵纪守法的事——窝在学校机房当黑客,但来钱快,一单能抵他爸半个月的住院费。
但他最喜欢的一份工作是酒吧调酒师,工资和当黑客差得远,但能免费看酒吧里每晚的驻场表演,有时候甚至能在帮人调音时趁机鼓弄两下音箱和合成器。
那时候酒吧刚兴起,大学城附近就他们这儿一家,全城大学生都趁晚上往这儿赶来找乐子。酒吧有位驻唱歌手,每周的周中背一把吉他来,唱完就走。后来某一天他背来一把贝斯,举着话筒跟底下喝酒的人吆喝:“今天不唱流行歌了,给大家来点老外的低音!”
张沉跟这人熟,下班时总能碰见这人收拾电线音箱,两人总是打照面,想不熟都难办。
每天半夜两点是张沉的下班时间,有次他抱着程声送他的那把木吉他坐在凌晨的店门口弹琴,那时候他有点醉,总有客人愿意送他酒,张沉也不拒绝,人家乐意送他也乐意喝,每晚下班都有点晕头转向。他晕乎乎坐在路边弹琴,面前偶尔经过一对情侣,姑娘窝在小伙怀里,两个人连体婴儿似的在大街上腻歪,张沉仰头看他们,脸上挂着笑,可能是向往也可能是感慨。他弹琴的手没动,却忽然哼起前两年写过的一首歌,是首从没唱给人听的情歌。
哼着哼着旁边有人挨着他坐下,一阵窸窸窣窣声响过后贝斯低音响起来,旁边那人竟跟着他的歌合完一整首。
后来张沉才知道这人在他们学校旁边一家琴行里教乐器,吉他贝斯键盘,样样能教。莫名其妙地,张沉也跟着这人系统学起乐器来,木吉他变成电吉他,后来他又攒齐几个月工资买了把键盘挤在宿舍,一点点学编曲。
有几次迎新晚会,张沉去台上唱了两首自己写的歌,那时候他已经很久没有剪过头发,黑发从刚到耳中长到下颌骨,最后又长到下巴,张沉不想剪,随便把头发拢去脑后扎一个小揪,看着活像个外聘来演出的歌手。
这下学校里都传计院九八级的张沉以后八成不干编程,要改行去做艺术家。
但前面的刘海总不剪不像话,扎眼睛,张沉忍了好几个月终于受不了,去学校旁边的小理发店把快盖住眼睛的头发剪去眼皮上方一丁点儿。
身后有几个姑娘在打耳洞,一边嚷着疼一边撺掇自己同伴多打几个。张沉在镜子里看到有几个姑娘一直往他这边瞥,来来回回好几次,可刚在镜子里和他眼神对上便马上转过头,若无其事继续和周围的同伴插科打诨。
年轻理发师摆弄手上的剪子,手上活儿没停,嘴也没停,压低声音在张沉耳边小声说:“后面那几个姑娘一直往你这里看,想要你电话呢。”
张沉往镜子里一看,后面看着他的人果然马上挪开眼睛。
他觉得好笑,可还没真正笑起来脑子里却乍然闪现某张熟悉的脸,这张脸把张沉原本放松的神经炸得干净,他刚浮起笑的眼睛几乎一瞬间空了。
张沉看着对面镜子里的自己发了很久呆,等原本搭在眼前烦人的余发消失,才跟旁边那理发师伸手指指自己鼻子,“给我在这打一个钉吧。”
出来他的鼻子上多了一颗金属鼻钉,刘海短了些,至少不再压眼睛,但后面的头发依然没动,下面蓬蓬散着,上面松垮扎在一起。
外面飘着雪,张沉不怕冷,只穿一个夹克和牛仔裤,身后背着一个黑色大琴包,里面是一把电吉他。
那段日子里张沉就背着这把琴在学校和琴行之间往返,有时走路,有时背着大琴包挤公交。
冬天过去是来年春天,这年春天不知为什么异常多雨,连着好几天全城都没一块干燥地方。
一下雨张沉的老毛病就要犯,他后背那几条疤比天气预报还准,一到雨天就一阵阵钻心疼。每到这时他就不得不从生活中抽离,学业打工甚至练琴写歌他都忘了,只是对着窗外瓢泼大雨出神。
又是一个雨天,张沉背着吉他从琴行老板那儿回到学校,他原本赶着去另一边专业楼拿书,却在路过某间教室时听到一阵赶着拍的鼓声。
外面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的雨声快把张沉淹没,他停了脚,不受控制地走去那间音乐教室,秉着呼吸,透过门缝看里面打鼓人的背影。
明显是一个姑娘的背影,但那赶着拍的鼓点却让张沉想到某个遥远的人,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记得他的脸,已经过去很久了,两年还是三年?也许马上就快四年,张沉觉得日子实在太快,恍惚间他还能想起前几个雨天他和那人在昏暗的小房间里做了什么出格事,可他又觉得日子太慢,因为竟然真如那人所说,自己已经在时间消磨中渐渐忘记他的脸和声音。
只是每到下雨天张沉的后背就开始隐隐作痛,像得了老年人才会得的风湿病,有时严重到要靠止疼片才能强硬地压下来。
这股阵痛要跟张沉一辈子,从砸下来那一刻跟到坟墓里,在他活着的每个雨天猛然间跳出来刺他一下,警告他不准忘记。
程声的确得逞了。
等里面鼓声彻底停下,外面的张沉才猛然回过神,但他没有离开,而是扬手敲了敲门。
打鼓的姑娘看起来有股傲气,连敲门这人的脸还没看清,转头便是一句:“你谁啊?”
等看清倚着门的人是学校里有点名气的张沉时,那姑娘一愣,下意识敛下刚刚那副不善的口气,换了个问法:“同学,有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