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
每当这时候程声妈就陷入一种尴尬境地,她先是扭过头不去看两人腻歪,可自己儿子总发出一阵心满意足的笑声,有时甚至是撒娇声,她已经很多年没看到儿子这么满足,听了这阵声音心里泛酸,忍不住偷偷转头看他们两个。
这一转头恰好看到他们打情骂俏,两个人被笼在光线里,一个剥好橘子伸手送去人嘴边,一个昂着脑袋用嘴接,明明两个二十七八岁的成年男人,偶尔却还要不嫌烦地互相闹两下。
程声妈把椅子挪到阳台上,坐在正午的大太阳光里,安静地看对面两个孩子,不知怎么眼眶竟忽然湿润起来。她自己也觉得诧异,慌乱之中从口袋随手抽了张纸巾,背对着两个人一下下擦自己的眼睛。
快到春节时病房来了两拨人,一拨是秦潇和海燕,两个人趁着周末来医院看望程声,什么也没买,两手空空地进门,秦潇一见程声就开口道:“我估计你这里什么都不缺,也就不买来浪费了。”
海燕拄着拐杖挨在程声床边坐下,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拉着他的手,静静陪他坐了一下午,直到天黑才掺着张沉往外走。
第一拨人是老熟人,第二拨人却是实打实的意外。
这些天张沉总接到些紧急电话,对面那人好像在催张沉办什么事情,但张沉却一直拖着,只对电话那头说:“前两首的音没什么问题,但后几首要加几个特殊乐器,我还需要另外找乐手来录,其他制作也得放一放,怎么也到下个月才能开始,这个月不行,我这边有走不开的事。”
对面嘟嘟囔囔几句,张沉又说:“演出?周六演出没问题,但十二点前我必须要回来,我得照顾病人。”
程声靠在病床上,仰头看正在打电话的张沉,他正举着的手机里有叽里呱啦的刺耳声音流出,张沉把手机挪远了些,表情说不上是不耐烦还是严肃,撂下一句:“你再指责我也没用,我有病人要管,分不开身。”
听到谈论自己,程声竖起耳朵来,可刚隐约听到几句“人家父母不管用得着你来管?你上赶着贴什么金”就看张沉一把扣下电话,把手机扔在自己那张病床上,手机屏幕上接二连三闪起几条短信,张沉却没再看一眼。
第二天,那出乎意料的第二拨就找上门来。那时候张沉正要出门给程声买今天想吃的午餐,低着头跟他嘱咐下午治疗的事,可话刚说到一半就听见走廊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面前的门嘎吱一声被推开来。
七媛蹬着双七八厘米的高跟鞋,把地板踩得哐哐直响,一推门一股香水味跟着风涌进来,把人直打一趔趄。
她刚推开门就见屋里两个男人挨着说话,姿势暧昧,一时间脸快吊到地上去,抿着嘴什么也没说,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默默地观察对面两个不同寻常的人。
等忙完程声这边,张沉才有功夫搭理七媛,只不过明显不大乐意她来,开口就问:“不是说好下个月开始吗?你怎么忽然来了?谁告诉我在这里的?”
“还能有谁?我去问老秦了,不然还要等你彻底失踪我再来找人?”七媛从包里掏出瓶水,喝得咕噜噜,喝完大呼一口气,瞥了一眼病床上的程声,却朝张沉道:“周六演出不提前排练一下?音乐节主办方要核对今年参演的乐队,都找到我这里来了。”
张沉把挂在椅子上的外套拿下来披上,再嘱咐病床上的程声几句便招七媛跟他一起出去:“程声非要喝粥,我给他出去买,你要和我谈正事就跟我一起来,我们路上谈完。”
七媛没跟着他站起身,反而昂头看了他一眼,拒绝道:“路上怎么谈事?我就在这里等着你。”说到这她又瞥了一眼程声,继续道:“等你把他伺候完,我们再找个地方谈正事。”
这幅语气让张沉没再多和她说什么,撂下一句“你随便吧”便往医院外走。
病房里只剩程声和七媛两个人,七媛坐在程声病床对面,不屑掩饰自己好奇的目光,直勾勾在歪着脸看窗外的程声身上扫了一来回。
这样明目张胆的视线当然被程声察觉到,可他装作不知道,任由屋里气氛冻着,一心只顾看医院外的景。
隔一会儿,对面忽然传来一串高跟鞋踩地的声音,程声没理,甚至连脖子也没转,但很快情形就不容他装聋作哑,对面高跟鞋的主人忽然踢了一脚他的病床边,制造出一阵比刚刚还叫人烦躁的动静。
七媛半蹬着高跟鞋,拿鞋尖踢了踢程声床边,状似不经意地问他:“你挺瘦的,多少斤啊?”
程声被她造出来的动静吓一大跳,猛地回过头,正好和她对上眼,有些尴尬,慌忙把头低下,盯着自己身上的被子,额外谎报了十斤:“一百二。”
对面的七媛长长“哦”了一声,伸出去的脚收了回来,直勾勾的眼神却没收回来,她看了一会程声消瘦的面颊,又转去他半露的锁骨和手腕骨上,目光移到锁骨上时她忽然露出副古怪的表情,眼睛黏在程声锁骨上看了许久,忽然笑了:“你看着也不娘啊,挺正经的一个人,穿正装的时候还真挺像个成功人士。”
说到这里她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对着程声笑起来:“我说什么呢,你本来就是成功人士,全家都是成功人士。”
程声抬起头,知道她话里有话,没再回避她的目光,直直跟她对视。
七媛脸上的妆得体,不浓不淡,给人一种温和的错觉,全然不像她刚刚说出口的话那样咄咄逼人。程声只是像她对自己做的那样盯着她看,一句话也没说,但很快他的目光就使对面的七媛不自在,她捋了捋衬衫前襟,塌下肩来,不再直勾勾盯着对方的眼睛,歪过头说:“真羡慕你。”
这话让程声停了手里捏被子的小动作,他好像明白这姑娘字里行间什么意思,刚刚还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了大半,搁在被子上的手扬起来指着自己的脸,再指指自己身上套的病号服,语气变得不大客气,反问她:“你羡慕我什么?羡慕我病殃殃的身体?我这病要上报的。”
七媛因为他突如其来的语气变换愣了些时候,但她抬起头来看到面对自己的程声一脸提防的表情,好像自己是个居心叵测的强盗,急着来和他抢什么东西,看着看着她嗤地一声笑出来:“你这种人就算被上报也没任何影响吧?你家能让你吃亏?”
说完她向程声的方向探去了些,直勾勾往他脸上盯了好一会,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欸”,认真问他:“你怎么什么都有啊?上辈子做了多少好事才能这辈子要什么有什么?”
程声把头侧去另一边,不看她的脸,盯着白墙闷声说:“我跟你熟吗?你别把自己的臆想加在我身上,我没你想象中那样拥有那么多。”
七媛刚离开椅子的身体又挨回去,掰着指头跟他数:“家境、事业、爱情你全都有,还不够多?”
她狠吸了几口鼻子,像是要通过这动作缓解心里愤懑不平,接着捋了捋胸口的头发,深呼吸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看着不那么丢人现眼,转口谈起另一个人来:“我和他认识七年了。”
她终于引到正题,却因为刚刚确认了什么情绪极不稳定,刚说一句就打了个磕巴,但很快调整下来,继续道:“你才和他认识多久?凭什么?”
这是在讨论谁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程声靠在床头沉默了一会,想不到自己竟然被卷进争风吃醋的戏码里,觉得荒唐,但又忍不住嫉妒七媛说的那些他自己缺席的日子,心里隐秘的占有欲腾地升起来,于是故意说:“我们认识十年了,老人那辈就认识,我奶奶和他家原先关系很好。”
眼见七媛听到他的话愣着,程声却还怕堵不死这姑娘的心,咬着牙根又加了一句:“我们十几岁时该做的已经做完了,都是对方的初恋。”
说话的间隙他一直观察七媛的表情,那张妆容得体的脸上先是乍现出诧异的神态,紧接着她原先一直紧绷的眼皮忽然耷拉下去,看到她露出这幅表情,程声再次开口:“跟我讲讲你们以前的故事吧。”
七媛却忽然抬头瞥了这个病秧子一眼,原先落寞的表情消失得一干二净,她嗤笑一声:“你还挺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