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那一隅的我们
“乐……”
分开还是要分开的。卢景航明知道他得走了,却还是忍不住拉住他的手。
文乐捏捏他的手指,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好好保重自己,好好照顾你妈妈。想见面了告诉我,我就来看你。”
医生那句叫卢景航说不下去的话,是让他们对病人的病情做好最坏的预期。
医生说话都是委婉的,卢景航明白,这句话是在告诉他,妈妈快不行了。
他每天一早就去医院在病床边陪着,妈妈睡着,他就在旁边处理点儿工作,妈妈醒了,他就跟妈妈说说话。
妈妈有时能说几句,有时候即便是睁了眼,意识也不太清明。
这天卢景航在床边坐着,正给公司里的销售发微信,余光中忽然看见妈妈的手正在往自己这边探。
“妈?您醒了?”卢景航连忙扔下手机,感觉妈妈的手要往上抬,又挪了挪椅子,整个人凑了过去。
“我大儿子,真好。”妈妈摸上卢景航的脸,说了一句。
卢景航好一阵没听到妈妈说出这么清晰的话了,心头一阵狂喜:“妈,您感觉好点了?”
“还……行。”妈妈回答。
“您渴不渴?想喝点水吗?疼不疼?”卢景航问。
“不渴。”妈妈微微摇了摇头,“今天好像……不太疼。”
“这是有好转了吧?我去叫大夫来看看!”
说着卢景航就要起身,却被妈妈轻轻拉了下。
“让妈看看你。”
“哎。”卢景航又乖乖坐好。
“我儿子……帅。”妈妈眼皮半睁,看着他又说。
卢景航不禁一笑:“那是你儿子帅,还是小文帅?”
“我儿子帅……”妈妈嘴角也浮起一丝笑意,“小文……不在。”
“行,妈,您还能开玩笑了,再过一阵咱们就好了。”卢景航笑道。
妈妈又摇了摇头。
“好不了了。”她轻声说。
妈妈基本上是不可能好转了,卢景航自然也是知道的。
只不过再绝望,内心深处还是会期盼奇迹的发生。
“我已经……赚了好几年了。够本了。”卢妈妈慢慢说着,因为虚弱,说出来的字句多半都是气音,“唯一遗憾的,就是没能看着你成家……”
妈妈一句话,让卢景航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他握着妈妈的手,温声安慰道:“妈您别这么说,还有时间呢,我……我再跟小徐约约,多见几面,小徐人挺好的,回头要是合适了,我们就领证……”
妈妈又稍稍抬了抬嘴角:“不合适……别勉强,找一个合适的好姑娘,好好地成家,好好生活,像妈妈一样,生一个这么好的大儿子,大闺女……那妈妈无论在哪儿,也就放心了。”
卢景航埋下头,几乎就要忍不住眼中的酸楚。他用力压了压情绪,勉强展起一张笑脸。
“您放心,我努力,你儿子这么好,这么帅,还愁找不到好姑娘么。”
“不愁。”卢妈妈也笑,满眼都是对儿子的疼爱与留恋。她探探手,又抚上卢景航的脸颊:“航航……”
“妈。”卢景航应。
“好好照顾自己,妈妈希望你幸福。” 36、疏远
卢妈妈是一周之后走的。直到走之前,一直也没有再像那天那样清醒过。
那天的对话,成了妈妈最后的遗言。
医院的长椅上,父子二人并排坐着,良久,卢爸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最后好歹是……让她好好吃了一顿年夜饭。”
卢景航坐在爸爸旁边,手肘撑在膝盖上,红着眼圈,没有说话。卢爸爸轻轻拍着卢景航的后背,无声地安抚着他的情绪。
“其实你妈妈,最怕疼了。”沉默了一会儿,卢爸爸又说道,“到了那边,她也就不疼了。”
卢景航嗓子梗着,好半天,才嗯出一声。
他呼了口气,努力平稳下情绪,直起身子。
“爸,您……”
卢景航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堵得声不成声。他咳了两声,继续说道。
“您先回去休息吧,这阵子照顾我妈挺累的,别再把您也累病了。后面的手续我去办就行了。”
卢爸爸点点头,没反对,又拍了拍他肩膀,就回家去了。
爸爸走了,卢景航仍然坐在长椅上没动。他手上握着手机,手指在黑洞洞的屏幕上捻过来,又捻过去。
他想见文乐,他想要文乐的安慰。
爸爸年纪大了,爸爸也很伤心,在爸爸面前,他需要坚强。
但他坚强不起来,他的情绪就像失去了攀附的藤蔓,无着无落地拧着缠着,无力地瘫了遍地。
每一条藤蔓都在呻吟着,说它们需要文乐。
但妈妈才刚刚离开,妈妈的遗憾与期待言犹在耳,左边脸颊还残留着妈妈手上温热的触感。
要他怎么面对文乐,又怎么面对妈妈。
卢景航拿着手机,迟迟没有打开微信,但或许是心有灵犀,手机屏忽然亮起,竟是文乐先给他来了一条消息。
LE:景航,你妈妈怎么样?
卢景航看着那熟悉的聊天窗口,熟悉的LE,心里的藤蔓瞬间就翻涌躁动起来,怎么也抑制不住。
他低低压下头,额头抵着手机静默了许久,终于还是点开输入框,打上了两行字。
卢景航:我妈走了,刚刚。
卢景航:我能见见你吗?
文乐回得很快。
LE:等我。
走廊里时不时有人经过,卢景航呆呆看着地面,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有一双双行走的脚,从视野这一头,到那一头,或从那一头,到这一头。
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听见有人叫了一声景航。他循着声音扭头看去,只见文乐就在走廊拐角处,正快步向他跑来。
是文乐……
文乐……
身体在这一刻仿佛脱离了理智的掌控,卢景航霍然起身,再不去管什么人来人往,也顾不得什么大庭广众,几步上前,一把将跑到面前的人抱进怀里,将头深深埋进他的肩窝里。
“乐……”他低低地叫他。
“嗯,我来了。”
一瞬怔愣之后,文乐也伸手环抱住他,跑得太急,说话还有点气喘吁吁。
“我来了,我在呢。”他在卢景航的耳边说。
卢景航抱着文乐,手臂渐渐收紧,情绪的藤蔓从胸口蔓延到手臂,企图将那瘫软在地千头万绪都牢牢攀在文乐身上。
“乐……乐……”
他不知无意识地叫了多少遍,每叫一遍,文乐就答他一声。
“嗯,我在呢,在呢,我在呢。”
文乐抚着他的后背和头发,轻轻的,缓缓的。
卢景航放任自己沉溺在文乐的气息里,情绪的叫嚣声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
手臂上的藤蔓一根一根退去,却又反而缠绕上心头,越缠越多,越绕越紧,直叫他难以呼吸。
刚被推走的妈妈还在这个医院的某个房间,妈妈的魂魄或许就在他的身边徘徊,他怎么能……怎么能……
卢景航心里一颤,松开了抱着文乐的手臂。
“好点了?”
文乐微微仰着头,看着卢景航的脸。那张脸比年前明显瘦了一圈,下巴冒出了点胡茬,鼻头眼圈都红着,眼角还有点点泪痕。
文乐从没见过他这样伤心消沉的模样。心被搅得生疼,他两手覆上卢景航的脸,轻轻帮他抹着眼角半干的眼泪。
“别难过。”文乐的声音又低又温柔,“我陪着你,啊。”
他这么好,这么这么好。
缠在心头的藤蔓骤然收紧,疼得叫人呼吸一窒。卢景航闭了闭眼,努力想要摆脱那些无形的束缚,但眼前挥之不去的,却是妈妈弥留时满是遗憾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