筷子
长久以来他心里一直有一块荒地,像少女脸上可怕的伤疤。他把溃烂的伤口藏在丑陋的疤痕背后,再用面纱遮住,装作没事的样子。只有他自己知道发炎的伤口有多疼。董洪涛的死掀开了那层面纱,让他的疤痕暴露在空气里,杜秋莹直接连皮带肉揭开了疤痕,现在他的伤口终于一览无余。
这伤口太疼了、太疼了,他一个人无法承受,所以他给自己找了个病友,一个同是受害者,可以互相依赖,互相扶持着走过艰难岁月的人。他选了自己的母亲。他知道从小她就喜欢学习成绩更好的董翰,所以一开始他并没有这个想法。他以为母亲会带走他和董翰两个人,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
但是童芬芳没有。法庭上,童芬芳选了他。她甚至连一眼都没有看过董翰,正如低着头坐在最后一排旁听的董翰,始终没有抬过头,只有听宣的时候,他颤抖了一下,落下大颗的眼泪。
他不明白董翰为什么要偏向罪犯,那个一手把他们分开的人。他起初问过董翰很多次,但董翰没有回答。渐渐他明白了,董翰并不在他的船上。董翰不把自己当成这场分离的受害者,所以体会不到他的疼痛。他的乘客只有童芬芳。这个意识伴随了他八年。
他太清楚这一点了。所以就算童芬芳没有那么喜欢他,他仍然粘着她,爱着她,把她当做唯一的陪伴。总有一天他们会到达彼岸,他想,伤口会痊愈,时间会告诉童芬芳,她的身边只有他。
这是他半生的信念。现在,这一切都被颠覆了。天和地倒转,海洋变成了地面,他像一尾被猝然扔上岸的鱼,周围充盈着赖以生存的空气,他却无法呼吸。
跑得累了,他随便上了一趟公交车。车开了几站,他找了个眼熟的站下了车。再往前走一段,眼前出现了B大校园的外墙。他站在门口,混在来来往往的优秀学子中,终于知道了自己要去哪里。
正是上课时间,职工宿舍的老师都去上课了,整栋宿舍安静地蹲伏着,等着他。他抬头张望,董洪涛那间宿舍窗敞开着,从房间里伸出来两根竹竿,飘扬着歪歪扭扭的格子围巾。
他走上斑驳的楼梯,经过滴着水的下水管道,来到董洪涛的宿舍面前。门关着,董翰在家,他却鼓不起勇气敲门。
如果董翰还是不肯回答怎么办?他要抱着真假莫辨的困惑,继续回到那个家中,跟杜秋莹朝夕相处吗?他的小船沉没在波涛汪洋,他需要一根浮木,一条救生圈,或者一个人的肩膀。
“咔嚓”一声,防盗锁被打开,门从里推开了。童涵眼睁睁看着郐梓从里面走出,转过身,跟屋内的人道别。他也看到了门外的童涵,于是冲他点点头,下楼走了。
门继续被推开,直到完全敞开。董翰吃惊地看着童涵,满脸意外:“你怎么来了?”
“他……”童涵看着郐梓消失的方向,把溜到嘴边的问题咽下去,“你怎么出来了?”
“我准备下楼倒垃圾。”董翰指了指手里的垃圾袋。
“等会儿我替你去吧。可以先进去吗?我有话问你。”
“哦好,你随便坐。”董翰重新换上拖鞋,把垃圾袋拿回厨房。童涵跟着他进屋,关上门之前,他又看了一眼楼梯。
“这个点来,你是不是又逃课了?”
“没有。”童涵难得撒了谎。为了掩饰,他起身去开冰箱。
“那就是有了。”董翰笃定地说。
老式的柜式冰箱里空空如也,只在冷藏室摆了几瓶童涵常喝的牌子的啤酒。
童涵拎了两罐出来:“这几天你吃饭了吗?”
“吃了啊。”
“冰箱那么空,你吃什么了?”
“外卖啊。”董翰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发生这么多事,你不会还以为我有空自己做饭吧?”
童涵无言以对。他确实是这样以为的,在他的印象里,他只见过董翰自己做饭。自然而然地,他无法想象董翰叫外卖的样子。
也许很多事情都是他自以为是。
董翰替他开了啤酒,推了一瓶给他:“对了,你想问我什么?”
“嗯……后事……安排好了吗?”
“差不多了。爸爸生病的时候把事情都交代好了,我只要按着办就好了。”
“噢。”
“怎么了?你今天有点怪怪的。”董翰仔细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觉得很突然?一下子无法接受?其实我也是。不过我这些天想了想,生病怎么说也有个过程,爸爸还能有时间替我安排。那些出车祸或者突发疾病去世的人,连句遗言也无法交代,一下子就没了。爸爸已经好很多了。”
童涵没说话,仰头喝光了一罐啤酒,又去冰箱拿了更多的过来。
气氛安静,董翰尴尬地笑了笑:“我不应该说这些的。你还恨着爸爸吧?”
童涵嘴唇动了动,低头喝了一口:“不。”
“啊,你不用撒谎骗我了。没关系的,反正爸爸都不在了。虽然他生前的确是很希望你能原谅他,但他自己很明白的——”
“我妈要再婚了。”童涵打断他。
“啊?”
“她的男友住进家里了。还带了一个……住到了你的房间。”
“那算什么我的房间,我连一周都没住满。”董翰小声吐槽着,喃喃道,“这么快……”
“快?你知道她交男友了吗?她都没告诉过我。”
“嗯,算是吧。”
“你觉得他俩进展太快了?”
“不,不是。我是觉得爸爸才刚去世……太快了。”
童涵拿自己的啤酒瓶碰了碰他的,两个人沉默地喝起酒来。
酒过三巡,两个人都有些微醺。童涵盯着手中啤酒瓶的花纹,开口说:“我也觉得太快了。”
“她一直很心急的,”董翰比他醉得厉害,眯眼趴在桌子上,好像要睡着了,“八年前就是这样。”
第19章
“八年前?”童涵一下子清醒了,“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董翰拨弄着面前的空啤酒瓶,眼神迷离:“我知道啊……我都知道……”
童涵握了握汗湿的手心,终于问出了心中的问题:“杜秋莹说八年前是我妈勾引他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董翰打了个酒嗝,喝空的啤酒瓶从桌上掉下,咕咚咕咚滚到墙角。
“其实出轨的不是爸爸,是妈妈。有人看到了她跟别的男人在一起,告诉了爸爸。离婚是她主动提的,但她不想要孩子。他的出轨对象为了她离了婚,准备等她离好就结婚,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能带拖油瓶嫁过来。爸爸在大学的课业繁重,他怕一个人照顾不好我们两个,于是苦苦哀求她带走一个孩子。她同意了,但是要两个人所有的积蓄,还要新房子,房贷由爸爸一个人还。她还答应他,为了孩子健康成长,在孩子长大前不会再婚,前提是他替她担下所有的骂名……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她选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