筷子
几分钟以后,童涵猛然从地上站起来,冲到客厅,拉开窗帘,探头张望。已经黑透的天幕下,楼下亮起两道灯光,童芬芳的车子慢慢驶出,消失在转弯处。
童涵松开紧紧扒紧窗框的手指,后退两步,无力地靠着餐桌站着。他面前的窗户外面,是前一栋住宅楼的万家灯火。蜂窝一样的住宅楼里,无数窗户亮起温暖的灯光,飘动的窗帘隐隐约约倒映出活动的人影,像幕布上的皮影戏,背后总有一个操纵的真人。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得回头。背后的卧室门敞开着,灯光从房门倾泻而出,在客厅洒下一片光晕。
童涵推了一把餐桌,借力让自己站起来。他走到卧室门口,在那片光晕中坐下。视线重新变得明亮,童涵掏出手机,拨了童芬芳的号码,又在拨号音响起之前挂断。反复几次,他换了另一个号。
拨号音响了数声,对方拒听了电话。
童涵垂眼看着手机屏幕,转过头,狠狠地把手机摔在墙上。
灯光依然温暖。光照亮了他苍白的嘴唇,照亮了他湿润的睫毛,还有下颌滴落的水珠。
童涵想了很多。
童芬芳离婚之后,一直没提过再婚的事情。童涵想当然地以为,童芬芳在上一段感情被伤得太深,一心扑在工作上,迟迟不肯开展新的恋情。而童涵自己从小就在四人的家庭环境中长大,一夜之间家人少了一半,只有童芬芳相依为命。法院判决之后,他时时刻刻粘着童芬芳,害怕她也会离自己而去。童芬芳不愿意找新的对象再婚,他也乐见其成。
就算他知道童芬芳向来最喜欢的孩子不是自己,就算他知道法庭判决上童芬芳想要的是董翰,他也还是装作不在意,尽一切可能从学校回家跟童芬芳相处。
这样的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一些呢?他想。
童芬芳今年已经43岁了,自己困了她那么多年,是不是该放手了让她去寻找自己的幸福了呢?
这么想着,双脚渐渐有了力气。酸菜鱼消耗殆尽,没吃饱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童涵打开灯,走进厨房。以前童芬芳知道他经常回来蹭饭吃,总会把做剩的饭菜放冰箱里,让他回来自己热热吃。童涵打开冰箱,里面只有几盒酸奶和几根香蕉,连速冻食品也没有。锅碗瓢盆好好地放在原地,没有开火的痕迹。
童涵狼吞虎咽地把香蕉塞进肚子里,又喝光了一盒酸奶,然而只是杯水车薪。现在没有心情出门买东西,手机又摔坏了叫不了外卖,童涵挨不住肠胃的抗议,楼上楼下转悠了一圈,尽可能地搜刮能果腹的食物。
又把房间里剩下的半包潮掉的薯片吃完,童涵觉得更饿了。其他房间都找遍了,童涵回到客厅,犹豫地看向童芬芳的卧室。童芬芳喜欢吃一种价格不菲的进口松露巧克力,以前放厨房冰箱里被童涵偷拿去做热巧克力喝,童芬芳发现后心痛得揍了他一顿,从此以后童芬芳就把巧克力藏在卧室,心情好才拿出来跟童涵分享。
像催促一般,肚子又叫了起来。童涵低头敲了敲不争气的肚皮,深吸一口气再次走进一楼卧室。
虽然母子同住了那么多年,童涵几乎没有机会走进童芬芳的卧室。经过门口的盥洗室,墙边立着一个衣橱,卧室中间放了一张大床。朝里的床单稍微有些褶皱,是童芬芳刚才做过的位置。
童涵定了定神,打开衣橱看了看,里面放着折叠得很整齐的衣物和被子,一看就不可能有食物。他又瞄向床头两侧的床头柜。朝外的床头柜里面有一些书和几片看不懂的药瓶。那一定是在另一边了,童涵勉强打起精神。
绕过大床,他走到朝里的那侧,细心地把床单褶皱处抚平,然后才打开床头柜的抽屉。
第一个抽屉里果然放着松露巧克力,童涵怕童芬芳发现,只拿了两颗,便合上了抽屉。计划得逞,他转过身,开心地拨开糖纸,把巧克力塞进嘴里,温柔的触感立刻在嘴里蔓延开来,安抚了骚动的胃部。
也许巧克力真的有让人感觉幸福的能力,童涵剥开第二颗,烦躁不安的情绪正一点点被甜蜜的滋味消除。他开始觉得,也许是自己少见多怪了,童芬芳可能只是出门去见一个普通的朋友。等她回来,依然是他唯一的母亲。两个人已经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以后也不会改变。
童涵把糖纸捏在手里,准备离开卧室,却发现自己一步也迈不动。那下面的第二个抽屉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像潘多拉的魔盒,诱惑着他打开。
停手吧,童涵对自己说。你想找的巧克力已经找到了,你不就是为了这个才来卧室的么?其他的有什么都不关你的事。
而抽屉则一直在说:打开我、打开我、打开我……
童涵闭上眼睛,咬紧了牙关。漆黑一片的视野里,无数抽屉在飞来飞去,像藏着宝藏的百宝箱。海面上,美丽的人鱼一直在唱歌。仅仅是……一个抽屉而已……童涵倏然睁开眼睛,转过身,屏住呼吸一口气拉开抽屉。
百宝箱沉入海底,人鱼的歌声停歇。抽屉里面没有宝藏,只有几个液体小瓶子,还有一些没用过的避孕套。
第8章
十枚入的纸盒拆了封,散落出小小的包装袋。童涵拿起一个看了看,生产日期是今年。
他盯着正方形的包装袋上热情的颜色看了一会儿,把它放回原位,合上了抽屉。
他想思考,又觉得没有必要。以前他时常觉得,命运是一条奔流的大河,冲垮了河堤,分开了陆地,把一家人推向不同的支流,只有他和童芬芳在同一条船上前行。但其实并没有什么河流,命运是他站在窗前,看着童芬芳离开。童芬芳想去的地方,他拦不住,也到不了。
浑浑噩噩走上楼梯,童涵躺倒在床上。肚子早就不叫了,脑子里放空一片,就这么陷入了昏沉的睡眠。
童涵觉得自己刚刚躺下没多久,就被童芬芳叫了起来。天还没亮,他抓起床头的闹钟看了一眼,已经六点了。
童芬芳背着手站在床边,还穿着昨晚的衣服,正一脸不悦地盯着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童涵下意识回答:“昨晚……”开了口,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得可怕,昨天的衣服也没脱,皱巴巴地裹在身上难受。他扯开领口,活动了一下颈椎,骨头发出“喀拉喀拉”的抗议声。
“你回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童芬芳松了口气,“我昨晚加班太晚没回家,早上回来想冲个澡换衣服,发现冰箱空了,还以为家里遭了贼。”
“是我吃的。”
“所以你怎么不早点打个电话给我?我工作没那么急,可以回来给你做饭。”
“嗯……我电话坏了。”
“我看到了。”童芬芳把背在身后的手移到面前,扬手把碎屏的手机扔到童涵的床上,“这是什么情况?我卧室门口的墙上怎么有个洞?”
“我……”童涵瞥了一眼屏幕四分五裂的手机,头低了下来,略长的刘海盖住眼睛,“回家的路上突然黑屏了,弄了一路也没能弄好,进门后太生气了,随手摔在了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