筷子
董翰在病房门口哀求护士让两人进去:“这是我亲弟弟,他知道我爸不行了所以来看看他。拜托你,就让他进去待一会儿吧!”
童涵站在病房的玻璃观察窗前,沉默地看着里面躺在病床上的人。他已经完全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了,突如其来的病痛耗光了他的精力,病魔像一只水蛭,吸走了他红润的皮肤、有力的臂膀和永远微笑的脸庞。
童涵突然想到,若是童芬芳看到他这副模样,不知该作何感想。离婚后,童芬芳绝口不提他。不仅如此,就连童涵每次提到董翰,都会让她发火。若是她现在在场,会不会消除所有的怒气,让一切爱恨归于平静呢?
童涵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再也想不起他对这个人的丁点儿恨意,脑海里闪过的一帧一帧画面,全是童年时四个人在一起的幸福时光。那些滔天的恨意,全部像凌空而过的飞鸟,遮天蔽日的翅膀消失不见,连翅膀的痕迹也没留下。
蒙眬之间,他听到董翰在叫他。他抬起头,看到董翰在冲他招手,他走过去,董翰小声说:“护士同意了,我们进去,只能待几分钟。”
童涵点点头,跟在他身后。护士刷开了玻璃门,他深吸一口气,抛下留恋的童年回忆,走进特护病房。
病房的墙壁是白色的,床单被套也是白色的。各种仪器闪烁着代表不同意义的光点,昭示着病人苟延残喘的生命。被子只凸起了很小的一块,小到童涵差点要怀疑,下面掩盖着的,是不是一个人的身躯。
董翰把他带到床边,自己却别过脸,不愿去看床上:“爸爸,弟弟来了。”
床上的人抖了抖薄薄的眼皮,慢慢睁开眼,露出浑浊的眼珠。黑与白的界限已经没那么分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蒙蒙的混沌。
童涵沉默着望着床上。董翰用手肘捅了捅他,示意他说话。童涵当然知道自己此刻该说什么,最好的不过是再叫他一声“爸爸”,可就是这一点,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就算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无法喊出那一声。童涵终于明白,恨意并没有消失,它只是藏了起来,用过往的美好当做伪装,深深地藏在同情的背后,令他更加迷惘。
董翰又捅了他一下,他还是没有动。不用抬头他也知道,董翰正用一种困惑又失望的眼神看着他。董翰以为他来医院的原因是因为他已经原谅了亲生父亲,让垂死的人能心满意足地离开,但童涵自己知道,这不是他的目的。他冒着大雨出来找董翰,既不是为了虚假的道歉,也不是为了并非真心的称呼。他的确有话对这个人说,这个让他憧憬过,也憎恨过,依赖过,也失望过的人,只是此刻想不起来了。
大概是累了,又或许是失望了,病床上衰弱到极值的人撑不住睁眼的力气,渐渐合上了眼睑。在眼睛完全闭上之前,他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像一只弱不禁风的蝴蝶,很快便飞走了。
董翰低低地惊呼一声,立刻回头去看显示屏上的线条。幸好那线条虽然微弱,但仍然有规律地上下起伏着。董翰用手掌抵住嘴,肩膀松了下来,泪水则顺势滑落,弯成一条浅浅的小河。
他看上去那么无助,那么脆弱,仿佛刚出生的婴孩,如此的不堪一击。童涵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念头:我若有一双空着的臂膀,一定要去抱着他。
童涵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想起小时候每次童芬芳发飙时,那个人抱住她的模样。他笑得那么开心,仿佛怀里抱着的,就是全世界。他在阻拦她,是不是,也是在保护她呢?
不需要任何特意的说明,童涵明白了他来这里的目的。他也知道了,自己该对这个人说什么话。他放松紧绷的身体,让自己的手臂尽可能柔软下来。然后,横跨一步,来到董翰的身边。
童涵想,这大概是这辈子他做过最冲动,也最深思熟虑的举动。他张开双臂,轻柔地抱住面前的人。像怀抱天空之上的云朵,像怀抱夏日最温顺的微风,像怀抱秋日天空尽头的烟霞。他把这具温暖的躯体按在心口,对躺在床上的,他曾拒之于千里之外的亲人承诺:
“我会照顾好他。
“绝不让他一个人。
“会比你在的时候更好。”
怀里传来细微的颤抖,童涵默默收紧手臂,看到病床上那人动了一下睫毛。
除了仪器偶尔发出系统正常的提示音,这个房间安静得如同死寂。病床上的人维持着同样的动作一动不动,需要靠冰冷的机器才能确认鲜活的生命,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听到了童涵的承诺。
但童涵知道,那只蝴蝶又飞回来了。
第11章
虽然童涵感觉时间流逝得很慢,其实两个人在病房里没呆多久便被护士叫了出来。护士说病人随时可能停止呼吸,所以董翰坚持在病房外面等,童涵拗不过他,只好留下来陪他。
病房外走廊上有一排孤独的座椅,两个人并排坐下。董翰还在强装镇定,童涵叹了口气,揽过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没一会儿,肩膀便传来潮湿的触感。
等董翰平静下来,童涵到医院的小超市买了点面包,和董翰分着吃了。就着矿泉水咽下干涩的面包,童涵忽然想起家里自己一口未动的五菜一汤。他这样不管不顾地跑出来,童芬芳有没有生气?童涵从口袋里翻出手机,才发现大概是在大雨里站了太久,手机早已当机了。试了几次仍然开不了机,童涵只得先把手机塞回口袋。
后半夜,董翰趴在座椅上睡着了。童涵把捂干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他身上,轻轻地站起来,走到特护病房的观察窗前。房间里的仪器还在不知疲倦地闪烁着,不同形状、不同功能的电子器械把房间塞得满满当当,留给病床的空间很小。就算是如此狭窄的房间,对床上躺着的人来说还是过于空荡。童涵把手放在玻璃窗上,只需要一只手掌,便能盖住被单拱起的形状。
怎么会这样呢,他想。故事不应该是这样的发展,董洪涛应该活得好好的,活得长命百岁,让他在以后长久的日子里能继续恨他。一夜之间,董洪涛变成了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他原有的滔天的恨意,忽而承受不住,一股脑儿砸在了自己身上。
小时候董洪涛是童涵最崇敬的人,弄堂里每个人都知道他有个博士毕业当了教授的爸爸,懂的东西比整个弄堂的人加起来还多。小时候,童涵总是听到别人议论自己的自己的爸爸又申请了什么发明专利,获得了什么奖项,报纸新闻上也偶尔能看到爸爸的采访。每个人都说他爸爸的研究推动了人类的进步,以后必定会名垂青史。
直到搬离弄堂的那一刻,童涵都是开心的。董洪涛用全部积蓄买了复式的商品房,从此以后他跟董翰不用挤在上下铺的床上。他满心里想的都是以后如何装点新卧室,他和董翰公用的那些东西该怎么划分。他没想到最先被划分的,是他们这个家庭。
董翰在座椅上翻了个身,半边身体差点滚下座椅,他摇摇晃晃地醒过来,问童涵:“爸爸怎么样了?”
“还活着。”
董翰揉了揉眼睛,也不知道听懂没,倒下继续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