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曲1999
那真是一个奇怪的要求,胡达想。人家都是抽事后烟,没人像他这样还要唱事后歌的,尤其还是一首抒情歌,那实在很尴尬。但他还是唱了。
也许以后
梦魇里沉睡
也许想念明天的喜悦
也许阳光
遗弃这座冰苦的林野
就好像没有你的我的夜
“这歌叫什么名字?”青年问。
“叫《边界1999》。”
1999,青年说,这年份挺好,是我生出来的年。
“是啊,”胡达也说,“是很好。1999年是好歌最多的一年,我全都很喜欢听,而且那年写歌的人也特别喜欢把这个年份写到歌名里,《伤心1999》、《边界1999》、谢霆锋的《谢谢你的爱1999》,好像过了1999年,就再也没有好时候了一样。”
吴久生在他身边“哇”了一声。
“你懂得真多。”
胡达笑了。他的笑里有喜悦,也藏了一些别的东西,他没说给青年知道。
其实他懂的也就那么多,过了1999年,之后这世上发生的一切,他就都不知道了。
1999年他从家乡南下到深圳来闯荡,和几个在本地结交的兄弟合伙做小生意,小生意而后渐渐做大,每个人的手里开始有了一些钱,他们喝酒,跑夜总会,结识各种各样三教九流的朋友。再后来,同一年的年末,也就是吴久生出生在这世上的那个冬天,胡达因为参加自己一个兄弟帮的集体斗殴,在打斗过程中意外用一把弹簧刀扎中了对手的大腿股动脉,结果对方抢救不及,他因过失杀人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六年。后来他在狱中积极改造,减刑到十三年出狱。出来的时候,这人世间已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人世间。
时间对胡达来说,从此就不复存在,他的人生也像永远地停在了那个时刻,再也不会向前流动。
他给自己的小店取名叫久久烧烤,就是要时刻提醒自己记住那个年份,记住那年自己轻狂大意所做的决定,是如何毁掉人的一生。他总不断地告诫自己,他的人生中留下的只有龌龊不堪的印记和空无一物的坑洞,他不值得任何的好东西,活着不过是因为没有勇气去死。
可他不曾想过,竟然会遇到一个吴久生。在那个噩梦一样的年份里,吴久生来到了这个世上,他孤独地长大,孤独地逃离,然后来到这座一切开始于此的城市,和自己遇上。
胡达不懂这叫不叫什么命运的安排。他只知道自己找到吴久生,而这个年份,是他重新活过来的年份,是他从来没有认真活过的,命运意外赐予的后半生。
他承担不起再搞砸一次,只能拼了命地,认真去活。
第七章
按照道理来说,那应该算是他们俩的第一晚,但随即而来的周一早晨,显然谈不上一丁点的浪漫。
两个人的衣服裤子都叠在一起,还想不起各自都把手机扔在了哪里,找不到源头的闹铃铃音一直在响,下楼的时候还穿错了对方的一只拖鞋,兵荒马乱。
但当他俩坐在一张饭桌上开始匆匆忙忙把翻热过的粥往嘴里送的时候,气氛还是谜一样的和缓了几秒,二人对看一眼,相视一笑。
一句话忽然就到了胡达的嘴边。
“不赖吧?”他问,一点不知道害臊,隐约得意得就像个喜欢和男同学比赛谁尿得更远的小学生。
吴久生含着粥勺,特别想翻白眼。他知道胡达又在占他便宜,除了胡达,他就没让别人碰过,没有经验,哪里分得出好坏?他虽然也想说一句还算不错,但怎么想也觉得实在是太便宜这个人了,便眯起眼睛,朝他做了个鬼脸。
胡达看着他,想起未经人事的青年床笫间敏感的模样,虽然抱着自己的时候倔强地绷直了身子,仿佛怕被小瞧了,情盛的一刻却连眼睛也不敢睁开,碰哪里一下哪里都战栗不止。他下意识抿住嘴巴,没舍得把真相说出来。
还是不要说的好。青年昨夜才告诉他自己的身世,他九九年的年末出生,胡达算了一算时间,到去年的冬天,吴久生才刚好满上十八岁,就算算上虚岁,也才只有十九,知道以后,他的脑子里就只剩下了一个字,小,太小了。小自己整整十七岁,搞得他看一眼自己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都平白觉得自卑,像是不小心拐带了哪家的乖儿子,真真禽兽做派。
吴久生才不管他那些心理活动,他吃爽了,喝足了,拿袖子一抹嘴巴,准备上工赚工资花去,他那一道抹得潦草,嘴角还沾了一点米汤,胡达见了,眼神一深,越过桌子探过来用嘴给他舔掉了。
吴久生抬手对着他的脑门就是一下打,啪的一声,胡达的脑袋被青年的手肘摁得往下一沉,差点埋进粥碗里。抬起头来的时候,胡达的鼻子尖沾上了一个黏黏糊糊的小白点,吴久生没见着,他早捂着屁股兜从前门敞开一半的缝隙里钻出去跑了。
一路上他都在嘀嘀咕咕,什么人呀,明明老得都可以做他爹了,一个长辈,一点长辈的样子都没有,尽趁自己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占自己便宜。
到底谁给他的底气,不就是……不就是一起睡了一次吗,他又还没给两个人的关系下什么定义,他们算啥呀,什么也不是,最多就算个房东和房客,胡达还每个月收他的租金呢!
话既然到了这儿,吴久生又想,那是不是该和胡达说说,从今往后每个月的房租水电就可以给他免了?省下五六百块钱,能做好多事呢!可小算盘刚一打好,他又有些犹豫了,自己住人家的用人家的,现在还吃上人家的了,要是真把什么都免了,总感觉像是出来卖的,就和做交易似的。他不喜欢那样,感情对他而言,是一生一世的大事,他不想这么乌七八糟地开始,再稀里糊涂地继续。
吴久生一路神游,脚下的步子却不带停的,也许是胡达做的饭菜真的把他喂得很好,他精气神都很敞亮,到车间打上卡的时间比平时还要早了十分钟,工友们看他都跟见了鬼似的,纷纷逗他说平时最爱偷懒的小鬼头阿生居然都转性了,看来下班以后好去买***,说不定还能中个大奖。
生产组组长薛锦同在调侃吴久生的那人肩膀上拍了一下,提醒他赶紧开始正事,出活要紧。坐下来之前,他也审视地看了吴久生一眼,眼色比平时的都要更仔细一些。
“阿生,”隔着一条流水线履带,他轻轻叫了青年一声,“你最近在忙什么事情吗?”
“我吗?”吴久生茫然地抬头,看向平时工作的时候从来以身作则不会多说一句闲话的组长,摇摇头,“没有忙什么啊。”
“也没见过什么陌生人,听过什么闲话?”薛锦同又问。
吴久生也还是摇头。
“有人在打听你,”薛锦同把声音压得更低了说,“宿舍里已经几个人和我说过了,让我提醒你要小心一点,今天休息时间你别一个人了,和我一起吧,正好有事要和你说。”
吴久生点点头,刚想问薛锦同是有什么事要找他,对方就把头低下专注地开始埋头加工芯片了,他们做的是计件工种,吴久生仅仅只纳闷了一霎,也就不再计较,转而投入了工作。
整个上午的时间流逝得就像光速一样,到了中午,他按照薛锦同说的,一直跟在他的身边,他们俩还有其他几个工友一块吃的饭,边吃还边聊了一会儿天,只是今天反常,何佳佳没在。有人问起,又听另一个人说是老家来了一个村里的同乡到厂里,被拉着接待去了。所有人遂点点头,没将这小插曲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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