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曲1999
“医生说你得至少养半年,拆了石膏也不能马上干重活,还是我来吧。”他对胡达说完,率先扯下门上的锁头进了店里。
一楼看上去还算整齐,除了窝在门槛缝隙里那些垃圾腐烂飘进来的充斥一室的异味,和吴久生印象里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他走到挂着摇头电风扇的墙边,从白墙上撕下几张小广告和外卖宣传单,收拾出一片干干净净的空白地方,把从文件袋里找出来的出院体检单展开、抹平、拿透明胶带贴了上去。其中还有一份胡达特地提出来加检的初筛报告,上面显示的艾滋病病毒检测结果为阴性,且不在窗口期。
胡达的身体很健康,没有任何一种对人有威胁的传染病。
“等我下次轮到双休的时候,我们再去一趟市里吧。”吴久生转过头来对他说。
即便有了三甲医院的报告,他还是想带胡达去一次疾控中心,拿到更权威的确诊报告,他就想把检查结果贴在外边那些瞎传流言的王八蛋脸上,让他们看看到底是谁有问题。
胡达怎么会猜不出来青年都在想些什么,他笑着摇摇头,觉得没有必要,但又带着一点纵容,说了个“好”字。
只单单把体检报告贴出来还不够,吴久生合计着,得帮胡达想点别的法子,烧烤店需要客人,那是胡达打拼了这么多年才一个人开起来的店,决不能叫它就这么死了。
青年的眉头紧锁,看上去很是憋了一股劲的样子。胡达却很难像他那样乐观。
他清楚坪乡这周围人的想法,其实也很简单,说一棒子打死也好,怕得太厉害了不敢去深究也好,毕竟是衣食住行里最紧要的吃的东西,又是那种光听名字就让人闻风丧胆的病,两种说法加在一起,人们会怎样看他,他再清楚不过。就是把报告都打印出来贴满整面墙,也不会挽回烧烤店的命运。对于他们来说,至少烧烤店的老板是个同性恋这一点说法是坐实了的,有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现在他是健康的,可谁又能保证以后他永远都是健康的?胡达可没有天真到忽略那一点事实,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光是同性恋性行为本身就已经是不健康的,变态的,肮脏的了。人就是这样,在不成比例的风险面前,都是宁可错杀不愿放过,毕竟,人们在意自己总是远远多于在意陌生人的。
这间陪伴了他五年的小店,大概也只能关掉了。
在吴久生没看着的时候,胡达低头叹一口气,眼中满怀深意地注视着青年的背影,化不开的温柔意味融化在嘴角,化成一抹淡得快要看不见的笑意。
他有很多的不舍得,他懂,这是人生。他也有很多的获得,那同样也是人生。胡达知足,并不会过多怨怼。
“疾控中心出报告都得要三到五个工作日,趁这段时间,我准备把店里的事安排一下,你……要不重新办个住宿申请,回厂里住吧。”
“做什么?”吴久生惊然回头,一脸的错愕,“你手都这样了,正是需要人帮手的时候,我白天上班,下了班就可以回来帮你,干嘛要去宿舍里住?”
“你听话,先这么安排。我这儿的事在坪乡传开了,影响不好。你本来就以请假的名义离开了这么多天,这会突然回来,厂里又出了那么大的动静,肯定会引起旁人的注意,这种时候,你要还在我这儿住,会让别人怀疑的。”
“怀疑什么!”吴久生生气了,“我才懒得管别人怎么想,要我为了别人的想法,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我不乐意!”
“小久,”胡达温和地叫了他一声,“我会害你吗?”
吴久生噎住了。
“我永远不会害你的。”胡达回答,“但我不能保证‘旁人’就不会。你可以不在乎,但我要在乎。之前我就提醒过你,在任何情况下,都千万不要被人看出来,暴露的代价,我们负担不起。关起门来,这里是家,可打开门去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和我保持距离,至少这次,不要被我连累。”
他在说些什么,吴久生呆呆地盯着胡达的面目,到底是谁连累谁啊,他怎么还能说得这么理所当然,明明是——
“你答应过我要学着懂事点的。”胡达突然说。
那句话把吴久生全部的争辩都堵了回去。
前十几年的人生,他的脑瓜里成天想的就只有自己,怎么让自己开心,怎么让自己快活,懂事这个概念,他以前是不懂,现在是不愿意懂,懂,就意味着你得学会忍受不开心,学会克服最本能的一己私欲,做出违背本心的决定,理由却是为了另一个你在乎的人。
吴久生垂下脑袋,半晌,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胡达在他的后脑勺上薅了一把,转身从后厨取出簸箕和扫把,走到前门打扫那堆塞满门缝的垃圾。他听见背后传来动静,回头发现青年也撩起了袖子,正将一把把椅子翻转过来,倒扣到桌面上,做完了那些,又去厕所接了一大桶水,蹲在墙角洗好一支拖把、两块抹布,最后带着一桶心水回到店面里,开始拖地、擦桌子。
“不是叫你休息……”
胡达欲言又止。青年的动作很麻利,没几下就收拾好一张桌子,胡达才发现,原来他是会干活的。
“没妈的孩子都是这么长大的。”青年坦然看他一眼,拿袖子揩了一把脸,甩下抹布,走过来将胡达手里的扫帚也夺了过去。
他不止会干活,还会打草、编竹篾子,喂过猪,也能自己烧火做几个最简单的家常菜填肚子,北方的农村,冬天里水泵里打出来的井水冻得刺骨,隔着铁桶都能冰着棉衣下的皮肤,在院里搁一会儿,上边就要出一层冰碴子,才几岁大的孩子,那铁桶都快要及上他自己一半高,却要一桶桶汲上来往水缸里倒,提不动的时候只能用腰使劲勉强顶着,一步变三步地往前挪动,没几个来回下来,手指就要冻得通红,风一吹,都开裂出血,全部做完以后还要顶着冻伤回屋里去烧炕。有一年他摔了一跤,铁皮磕破了膝盖,棉衣被打湿了一半他没来得及换,回屋的时候已经开始发烧,他守着炕头,只以为是火力太旺没有在意,最后烧得迷迷糊糊倒在床头睡了过去,又冻得哆哆嗦嗦醒来,家却也还是那个空荡荡的家,连大锅里那半碗焖面都是吴久生顶着头晕自己去热好的。
所以他过去不爱在人前干活,能懒着的时候都恨不得懒着,那些辛苦的点滴全埋在记忆里摆脱不掉,稍微多出点汗他都替自己委屈。
他总觉着这世道亏欠着自己,好容易自由自在了,要是不抓紧着享受人生好好补偿自己,活着都是吃亏。
胡达看着一反常态旋风似的将一楼迅速打扫出一半来的青年,都傻了眼。
“你说的,要赶我出去住。我走了,你可别后悔。”
把几只黑色大塑料袋扎成一只的青年瞪了他一眼,心有不甘地噘着嘴,泛红的脸上黏着一层细密的汗。他转回身去,肩膀往下一垮,又无可奈何地叹出一口气,把已经擦得乌漆墨黑的抹布丢进水桶里重新拧成白色的。
“我不傻,你别成天地拿我当小孩子。我听你的话不是因为拗不过你,是不想让你操太多心,你现在是个病人,需要休息的是你。”青年抬头看向胡达,很郑重地说,“我答应过你,我会学着懂事,我会长大,会更有担当,你既然拿我说的话要求我,就要把它当真。你照顾不了我一辈子,总会需要我来照顾你的时候,家务我要做,饭我也要学着做,以后遇到的难事,每一件我都想和你一起分担,你别想着有任何隐瞒,我做所有决定也都会找你商量,叔,那样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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