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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曲1999

作者:晓神惊 时间:2023-03-04 12:36:51 标签:晓神惊

  吴久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倒不是嫌弃。苦,他是吃得的,以前或许娇气些,但自打跟着胡达,他便学会了不去在意那些。况且这里到底是胡达出生长大的地方,他始终觉得有种特别的气质,一茬一茬扑到你的脸上,侵入到毛孔里来,他想抓紧了感受,品味出那一份特别。

  但胡达的脸却始终冷着,吴久生察觉得到,尽管表面上胡达依旧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可他们越走到离家乡的村落更近的地方,胡达看上去,就越不高兴。

  那让吴久生很担心。他只知道关于这个人的十分有限的过去。想问,又怕揭起什么伤口,一路管着嘴巴,提留着行李亦步亦趋地跟在胡达屁股后头。

  到太阳落山,傍晚过去,天都快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他们俩才踏上樟木乡的土地。

  村头偶有三三两两的人经过,发现了他们,都惊诧地朝胡达看去一眼,只觉得这人面相不善,心里有所提防,却没有一个认出他来。

  胡达离家已经太久太久了,他走时还小,如今变化又太大,偌大的村落,竟连一个能一口叫出他姓名的熟人也碰不上。

  他们不认识他,却知道他问路时嘴里说的那间祖屋,就在村东头,靠着好几颗枯死的矮树,被几堵土篱笆墙围着,院里荒草繁芜,门头的锁锈得拧都拧不下来,也不知风吹日晒了多少寒暑,叫胡达拿路边捡来的一块石头才砸那么几下,裂开得干脆利落,动静都没怎么出。

  那就是胡达的家了。

  他望着洞开的屋子门,在门槛前发愣了很久,才木木然地抬腿迈进去。

  他自己的内心也很不平静。那间黑洞洞的屋子仿佛有生命,风声透过各路缝隙灌进屋子里的呜咽声都带着往日的光景。他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前头大院里疯跑的情形,祖母坐在一只小马扎上抱着一只小筐掐四季豆,一边招呼他慢些跑,小心摔着。

  再往里,他看见的熟悉的唤起回忆的东西就越多,落在灶台边上的舀水用的木瓢,腐烂成条状的,灰黑色的霉斑底下隐约能看出花纹的糊墙纸,夏天睡觉用的竹床,还有落在衣柜前头的已经完全掉了颜色的挂历。

  它们被留在这里,烂的,死的,被抛弃的。胡达心底挤压了十年的压抑感觉一朝反噬回来,压平了他的嘴角,压垮了他的肩膀。他终于站定下来,手里的行李袋扑通一声落在地上,掀起空气里几米高的尘灰。

  “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和你说过我祖母的事。”暗到几乎看不清人脸的房间里,只留下一副颓丧剪影的胡达开口对踩着他的步子进屋的吴久生说,

  “我离开家乡的时候,她还活得好好的,我答应她,在大城市混出人样来了,就回来接她,到城里去,吃好的,住好的。后来我犯事进去了,那个通讯还要靠BB机的年代,她一个老人,根本不知道上哪里打听我的下落。等我改造完,重新拿出个人样出来了,她也早走了。她一直一个人,大概走的时候也是,孤零零的。我都不知道她具体是哪一年,怎么走的,就跟个混蛋似的,一点福也没让她享上,临了,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终都没能送成。”

  第三十二章

  望着胡达的样子,吴久生说不出话。

  他猜到了这个可能的结果,可真听胡达自己说了,依然难受,就和去世的是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一样。他迫切地想为胡达做些什么,但此情此景,到底什么样的安慰才能走到一个人的心底?那是属于胡达的过去,不能改变,不能否定,生命亲情都是人世间最厚重的东西,他不是什么不相干的路人,没法嘴巴一张就说出“一切都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这样轻飘飘的话来。

  吴久生走过去,捏了捏胡达的手指。

  你还有家人,不是每一个人都离你而去了,你还有我。

  他觉得最起码这层意思,胡达应该是接收到了。因为在那片扬起的尘埃里,胡达转过脸来,拿闪着一点微光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轻轻回握住了吴久生的手。

  他们在里屋的一张绷子床上过了一夜,垫着报纸,铺上带来的铺盖,和衣而眠。

  第二天一早,胡达从外头搞来一把新的门锁,把大门扭曲变形的栓子修好,又到后院里去劈柴,变魔术一般在一片废墟里弄起一炉子火来,总算有了些光和热。

  他拿大锅烧了热水让吴久生擦脸擦脖子,自己从拿来的行李里翻出一袋子早已准备好,包扎严实了的东西。现在他打开,吴久生才发现那是一叠黄纸,还有些纸折的元宝一类的小东西。若不是胡达当着面翻找出来,他都不会知道他俩背着那些东西在大年里穿过了半个中国。

  年节里照理说是祭祖,可很少有听说真去山头的坟包前头上坟的,是有些怪。

  胡达过来问吴久生介不介意,要是介意,可以不去。他是胡家的独子独孙,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吴久生有一点不舒服,埋怨一下子写到了脸上。

  “怎么还用问呢,”他噘着嘴说,“什么独子独孙,就为了把我排开,不算是你们家的人呗。”

  胡达本以为他是犯了忌讳,没想到青年竟然在那个说法上较起劲来,有些始料未及。

  “怎么会呢。”他诚恳地摇着头,“山里风大,阴湿,很冷。我怕你受不住。”

  “你们家怎么把祖坟放在那样的地方。”

  都不事先看看风水的吗,至少也选个阳面吧。那话吴久生刚想说,一下想起胡达的祖母晚景凄凉,大约是孤苦无依那么走的,没有亲属在身边,怎么会有人上心为她选个良址安葬。一想起这个,他就知道胡达一定又要难受,抿紧了嘴什么话也不说了,就抓着胡达的衣摆,也不松,一副你今天甩不脱我了,我跟你去定了的架势。

  于是简单收拾和休息过后,两个人就踩着土路绕到村尾进山了。

  胡达没有骗人,这样要命的季节,山里的确冷,尤其是有积水的地方,莫名一脚踩下去,激起一捧软烂的泥糊在脚上,鞋袜能全给潮乎成湿的,再走两步,就像走在冰上,脚趾头连知觉都能没有。

  胡达背着吴久生走了一段,他怕青年无聊,便想着法子找些话题,和他说自己小时候的事。说村里养的几只大黑狗,其中一只是狗王,走在路上一眼就能认出来,和方圆十里的狗打架都打了个遍,还从来没有输过。也说起男孩子调皮,听家里的老人回忆当年忍饥挨饿的年代连玉米棒子里的芯子都吃得精光,就自己偷拿玉米棒把外面一层好好的粮食剥掉,芯子扔进大磨子里,磨出来粉下锅里炒,再放进嘴里干嚼,嚼得辣嗓子四处找水喝。还有到小水塘里比赛憋气,赤脚蹲在河岸的浅滩上搬石头,抓石头缝里的小螃蟹,钓小龙虾,找螺丝......

  胡达生长在米面粮油都还要凭票供应的年代,他这辈子,连婴儿奶粉都没吃过,更不知道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专给孩子玩乐用的好东西,他的童年过得十分野生,一张画片,路边的几粒石子都能当做是新奇的稀罕玩意,长到十几岁才看到第一本漫画,才知道鸟山明和七龙珠,可那时他已经过去了会对那些东西感兴趣的年纪,成了个不再愿意简简单单做梦,满脑子只有挣大钱出人头地的叛逆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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