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拳
他不怪那个邀功似的把他的缺陷揪出来的人,那个人说的是实话,“展成舟的大拇指好丑哦!”,他自己也这样觉得。
他觉得他的朋友们也没有很大的恶意,他们叫他“展萝卜”,每次喊起这个绰号,他们都要笑成一团。
他们还是会带展成舟玩,只是展成舟不再有“发号施令”的殊荣,他因为一根丑陋的大拇指,从孩子王变成了小喽啰。
到这里,他还都能接受。
展成舟小学的班主任是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她也听到了“展萝卜”这个绰号。
她把展成舟叫到办公室去,问是谁取的绰号。
展成舟说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
他只知道一夕之间所有同学都喊他“展萝卜”。
老师开了一个班会,她说:“好孩子不可以给同学取绰号。”
她还说:“你们不可以嘲笑身体有缺陷的人。”
她说:“你们要关爱同学。”
展成舟看着她循循善诱地讲,忽然就不明白了。
他觉得自己只是大拇指丑了一点,为什么在老师那里这根大拇指就变成了他的缺陷?
老师把展成舟叫到讲台上去,让所有喊过“展萝卜”的人一个一个上来给他道歉。
“对不起。”
“没关系。”
“对不起。”
“没关系。”
他一直在说没关系。
教室后面坐了许多听课的老师,还有摄像机在录。
他站在讲台上,看到班主任嘴巴红红的,脸比往日还要白。
那个原来好温柔的姐姐一直笑盈盈地看着他。
展成舟却觉得心里凉凉的。
在下一个同学上来之前,他问老师:“可不可以不要让他们再说对不起了?”
老师说,“他们都觉得自己做错了,才和你说对不起。你不让他们说,就是不愿意原谅他们。”
可是展成舟从来没怪过他的同学,也没有觉得他们真的做错了。
那节课结束之后,他们班得了一面小红旗,班主任很高兴,夸同学们做得很好。
展成舟不高兴。
他同座的小女孩也不理解,“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不是老师说的那样有缺陷。”
他们相处得还融洽。
别的同学却不跟展成舟玩了,一种“展成舟有病”的意识在那次班会课上扎了根。
还有被逼着道歉的人,他们觉得是展成舟打的小报告,私底下还是喊他“展萝卜”。
展成舟笔袋里开始出现毛毛虫,后背上会有乌龟贴纸。
展成舟妈妈在给他洗沾满了墨水印的外套时,终于觉得不对——她家小孩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自责了?别人弄脏他的衣服,他说是自己的错。
他妈妈带着他去找班主任,班主任说展成舟是好孩子,还把那天录的视频放给展成舟妈妈看。
展成舟那天第一次看到妈妈哭了。
她双眼通红,指着班主任的鼻子说:“你不配当老师。”
妈妈每天都漂亮,每天都香香的,说话软声软语,比班主任还要温柔许多。
他第一次看到母亲这样歇斯底里。
展成舟只是抓着妈妈的衣角,不敢看他的班主任。
他觉得自己忽然有了底气,可是他又觉得难过极了。
妈妈拉着他走出办公室,蹲在地上,眼眶里还有没流尽的泪,她说:“宝贝,我们不读了,我们不在这儿上学了,我们换一个地方好不好。”
他问:“为什么?”
母亲没有告诉他为什么,把头埋在他窄窄的肩膀上哭泣。
展成舟本来智商超群,母亲为了让他有一个完整快乐的童年,一直坚持让他按部就班地上学,她不曾预想,学校竟然成为她的宝贝童年里所有不幸的根源。
展成舟悟了很久才领悟出妈妈哭泣的原因。
那个班主任拿他作秀,一颦一笑的温柔里都藏着软刃,剜在展成舟的拇指上,刀刀见血。
那是成年人的恶。
至于“展萝卜”,那是孩童的恶。
展成舟在面对这些恶的时候,只有十岁。
他什么也不懂,难过和委屈都来得很迟,然后这些情绪都与他错过。
他去考小升初考试,站在初中门口的时候,看了眼自己的大拇指,然后背着书包走回自家车上。
等他学会了掩饰,等他学会用右手写字,他心里也什么都不剩了。
他再看别人,只能看到手。
☆、朋友
展成舟不知道该怎么办。
放学的时候他背着书包走到车棚,看到蓝天的车被挤到外面,坐垫上沾了一层雪。
展成舟用手把雪抹掉,看到自己的手,心想:就这样吧。
如果蓝天没有不高兴,展成舟也不会仔细地思索自己和他之间的关系。
他刚刚想明白他们是一种朋友的关系,可他在醒悟之前就失去了蓝天。
就像阴沉的雪天失去晴空。
他和蓝天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他丑陋阴郁,蓝天开朗明媚,他们本来也不适合做朋友。
展成舟把自己的车拿出来,把蓝天的车停到棚里,临走前又用餐巾纸擦了一遍坐垫。
他沿着路灯的光,慢吞吞地把车推到校门口,听到蓝天喊:“展成舟!”
他下意识地把拇指藏到车把下面。
蓝天很快地从后面赶上来,与他并排,“我看到你给我擦坐垫了。”
展成舟“嗯”了一声,跨上车。
这本来是一个很好的和解机会,可他现在只想跑。
蓝天也跨上车,“你家在哪儿啊,我看你每天来得早走得也早,没碰上你过。”
“不远。”
展成舟骑出去,慌里慌张,一直飙到路口,被红灯拦下了。
“你不冷吗?”蓝天还跟着他,“骑这么快,这天冻手啊。”
他的视线落在车把上,把展成舟吓出了一身冷汗。
“冷吧?缩得跟鸡爪一样。”蓝天把视线收回去,笑了一下,“今天是初雪哦,冬天到了。”
他没发现。
展成舟看看自己握着车把的左手,觉得刚才紧张过度了。
他松了口气,又去看蓝天的手。
白皙的皮肤被冻得发红。
蓝天注意到他的视线,“我又丢了一双手套,我妈要说了。”
红灯还有二十多秒。
他们面前车来车往,明晃的车灯把昏沉的傍晚照得大亮,还照亮了雪的痕迹。
展成舟说:“对不起,今天没等你。”
蓝天怔了一下,脸上笑意渐浓,“我本来是挺不高兴的。”
“有点儿生气。”
“不,是特别生气。”
“老吴和我一起出的办公室,他问‘人呢’。”
“你知道我有多尴尬吗?”
“老吴都看出来我不自在,他跟我说你可能是有什么急事儿,他说他能看出来我们俩相处得很融洽。”
“他安慰我呢,你能有什么急事儿啊。”
绿灯亮了,蓝天说:“走吧。”
展成舟还是不太懂蓝天的意思,他笑着把话说了一半,好像不怪他了,但话里又是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