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欢旧爱
“我对你讲了很多,你却没有对我讲你的事情。”
“我以为你对我的事情不感兴趣。”邓月明笑笑,蹭了蹭沈文昌的耳朵,望着黑暗的虚空里,无限怀念的讲着:“我的家里人对我是非常好的。”
“是嘛……”沈文昌苦笑着,因为替他惋惜。
这一夜非常的短,眼睛一闭,天就要亮了。沈文昌很早起来要去准备上飞机,邓月明要起来送他,又被他塞回了被子,朦朦胧胧里睡了过去。八点钟洋铁皮闹钟响起来,邓月明醒过来,看到床头放了他的裤子,叠的整整齐齐,另附一件干净的沈文昌的衬衣。邓月明把闹钟按掉,头枕在裤子上,又睡了过去。
雨还在下,断断续续,淅淅沥沥,一朵一朵的伞来了又去,像洋铁皮闹钟一针一针走过的时间,来了又去。
第59章
白公馆的早餐时间,白珍陪白老太太用餐。白老太太戴着金丝圆眼镜剥鸡蛋,小手指带了一个错金指甲套子,镶一块缅甸软玉,并一围南海珍珠,听卫士报告邓月明行踪。白珍用餐刀给方片面包搽花生酱,皱眉抱怨道:“文昌都去内地了,还跟着他做什么?我真是对别人的隐私一点兴趣都没。”白老太太不置可否,撇一眼白珍身前的晨报,看到上面写着沈文昌的行程,冷笑道:“前几天吵成那样,这几天追着报纸看行程。没出息的东西。”
“吵架也有我的不对。”白珍冷静道。
白老太太垂眼哼笑:“我的女儿居然要向别人认错。”白珍也不回对,怕她一旦得到回复,就要生出一席诡异骇人的言论。她被止在这里,也不言语,只轻抬着小手指,捏着鸡蛋沾盐吃,咬了一口“呜”一声,一个小大姐忙端来漱口盆,弯腰立在一旁。她把鸡蛋吐了,又用清茶漱了口,厌弃道:“蛋黄不黄。”又哼笑着把半个鸡蛋往盆里一丢。那小大姐笑嘻嘻道:“这哪有什么好东西呀,还是在宁波好。”
另一个又笑道:“还是姑爷托了关系才有的。”
白老太太用一块洋纱手帕擦手指头,也往盆里一抛,笑道:“他也就这点能耐。”
白珍气的把餐刀往餐盘上一扣,起身就要走,白老太太面色一顿,厉声道:“坐下!”
“妈!”白珍立在那里,惊怒而无措道:“连我都知道上海现在米是什么价,菜是什么价!我是个家里不管事的,别的太太帮自家先生攒点家用,我都不会,现在一整个家都是文昌在……”
“别的太太是别的太太!”白老太太的音一层一层拔高,一种咏叹的调子,像她错金的指甲套子,一摞一摞的叠着,披金戴玉的凶器。白珍慌然睁大了眼,看着她眼,像是看到西南的古寨,孤然匍匐在密林中,旗杆上挂满了人牲的头颅。
“一个女人,连不想听的话都不敢听。”白老太太嗤笑:“你可不要对人说你是我的女儿。”白珍抿着嘴,侧头望向窗外。
“女人这一生呐,可比男人难的多”白老太太摇着头叹息道:“得看不愿看的,得听不愿听的,甚至得嫁不愿嫁的得爱不愿爱的!”
“你得记着,你是个女人”她倾过身去,冰凉的一只手抓了白珍,叫她转过头来直视她:“你一出生,就得耳听八方,就得眼观六路。”
“他……”白老太太指着那个卫士,依然盯着白珍:“是报给你听的,叫你知道那样的一类人,怎样一个形式作风,好叫你有数。今天去了一个戏子,明天能来一个婊子!你防不胜防!你只能先去晓得他们的动作,摸清他们路数,才好以不变应万变!”
“这个……”她指了那吐掉的鸡蛋道:“也是扔给你看,今天你老娘要骂你男人,你拔腿要走,明天要是他周市长,他汪主席他日本天皇要骂你男人,你能拔腿就走吗?你只能忍着!”
白珍愣愣的望着白老太太,嚅嗫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白老太太疲惫的靠到椅背上,两个高大的女仆立在她身后,面无表情的垂着手。白老太太对白珍招手,叫她坐下,自己苦笑道:“我是半截入黄土的人啦,今日鞋,明日不知能不能穿。我只有你一个孩子,我不能叫你在我走后过不下去。不是我要拆你们夫妻,只是我信不过文昌。咱们这样家庭出来的人,对有些事情是见惯了的,可这些事情呢,对他们小门小户出来的孩子来讲,叫做世面!人呐,见着自己没见过的世面,容易丢!丢了妻,丢了子,丢了自己!”
“你愿意跟着他,你就跟,可你也得给自己留着一手,宁可学而不用阿。”
白珍把这些话听在心里,颓然坐下来,忽的看到摊在餐盘旁的晨报。晨报上写着沈文昌的行程,一日一日,四处巡查。白珍想:“现在他们新政府官员出门都怕暗杀,众多卫士跟着,怎么还可能把行踪登报纸上呢,这大概也是一种欺骗。”
又想:“他以前骗过我吗?”想来吓一跳,因为她曾经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全心全意的信任着他,而他正在她身边见世面。她忽然不敢往下想下去,因为她给了他太多的自由,给了他太多的机会,而他又太漂亮——他也是别人的世面。
“不敢想就不想了吗……”她痛苦的自问着:“不想就没事了吗……”
“不是的……”她呜咽一句,落下泪来,两手着住肚子伏到餐桌上哭道:“不是的……不是的……”
上海的寒潮来了,不至于下雪,却延绵的下着秋雨。她知道秋意已经沉到了她的心上,像落满了秋雨的梧桐枯叶,静静的烂在那里,无声无息的败坏着。
可夜里沈文昌挂来电话,她却很平静,与他讲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又为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歪”的言论道了歉。沈文昌沉默在电话的另一顿,许久才道:“对不起。”
“我也对不起你。”她笑道,面上却落满了泪,因为她忽然发现自己在一瞬间里就被母亲教会了忍耐,教会了伪装,教会了蛰伏。
第60章
沈文昌在11月底的一个夜里赶了回来,因为和白珍约了第二天一起去看路晓笙的话剧。他给白珍带回来一批皮草,四川的金丝猴,黑狐,满洲里的貂,雪豹,满坑满谷装了三个箱子。白珍淡淡的看了眼箱子,笑道:“一点规矩都没有,应该得先叫妈去挑挑。”
“好的你先留下。我给你带了件狐裘,很轻,叫人先捡出来。”他对着镜子脱衣服,从镜子里看梳头的白珍,见她对这几箱子东西不上心,便道:“以前南京你还替我看来着,这几件比南京的陈货好,上海也弄不到。”
“你大晚上的抬房间里来,一股子硝味。看着一层层的皮,我心里慌兮兮的。”她笑道,没有看皮子,依旧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自己的一身皮。她现在不施脂粉,沉沉的灯下面色有些黄,嘴角下耷着。她本就不是十分美丽的女人——鹅蛋脸,略肿的单眼皮,因为瘦,因为一种中国古画中淡漠的东方神色,所以勉强算在美的一类。但她知道,再过几个月她这一张脸恐怕是要毁了,会圆而肿,会积上斑,会像秋雨下静默腐烂的梧桐落叶,生出许多参差的褐色。其实可以用粉——那积雪下潜藏的污垢。她曾经从未在意过外表,去马来旅行,光着胳膊和面颊,把自己晒成金色,又搽朱红色的唇膏,因为她知道自己面目的轮廓依旧在,自己依旧是美的。
她现在还恐惧去看沈文昌,她看到他后脑的短发,看他的背,他的腰,会生出姓的欲望。
“他该怎么办?他能熬那么久吗?”她想到他每次洗澡的时间都不长,不像自己哥哥们曾经讲起的“浴室里的事情”。
“他会出去解决吗?”她忽然想到“偷”,想到“丢”,想到那金翠辉煌的世面。皮子沉闷的污秽气息悄悄缠住了她,一张猴皮依旧连着脑袋,眼眶中嵌了两只黑色的玻璃珠,倒映着房间里的水晶吊灯——一个缩小的壮丽的世面。她痛苦的冲向卫生间,抱着马桶吐了出来。沈文昌关切的跑进来,从身后抱住了她,仿佛在讲者约医生,止吐药水,她没有听进去。
第二天他们去看话剧,她穿一件黑灰格子相间的英国呢大衣,额头钉一顶女士圆帽,落下黑色的网纱,下身依旧是玻璃丝袜,黑色浅口高跟鞋。沈文昌笑道:“你像是活在两个季节,冬与春。不过这两个季节首尾相连,所以你依旧美丽而和谐。”她笑着挽住了他的手,与他一同走在梧桐树下。这天上海没有下雨,早晨的空气清新而湿润,她走“z”字型的路线,特地去踩地上的落叶。他笑着把她拖回来,怜爱的训一句:“胡闹!”,用一个英文词。她大笑着,像是前一夜那污秽的皮子腥气从未缠过她。
中午吃了日本菜,下午请了冯小姐来喝下午茶,喝完一起去看话剧,三个人到底还是迟到了。沈文昌无声无息的坐到了一个角落,周围全是自己的卫士,白珍这次没有坐到前排去,也随他一同坐边角。他有些差异,低声的笑道:“你和冯小姐完全可以坐到中间去。”
白珍对她耳语:“看戏是次要的,只是想和你一起。”他听着非常的动容,低笑着,把白珍的手放到自己的大衣口袋去。冯小姐坐在白珍的另一只手边,笑道:“你们两个人,一点都不顾及旁边还有另外一个人。”她转脸去看戏,又道:“还挺热闹,红的一……”她忽然消了声,惊奇的睁大了眼睛,因为看到了邓月明。
台上打着暗红的光,一个女人在台后轻轻的拨着柳琴,音乐蛇行着,像大烟,像吗啡,像个两个人幕天席地下的野合。邓月明躺在三个女人中间,微醺却痛苦,已经迷失在了琴声里。又一个男人走了过来,粗暴的拉起了邓月明,抱着他,亲吻他,把他的外衣退在地上,把他的长发拆散在背。又一层的纱帘落下来,遮住了他们,琴声轻轻的褪去,鼓声却如同潮水,瞬间暴起,把人淹没了。冯小姐的手已经抓皱了自己的旗袍,因为她知道鼓声的意思,那是一种动,夜里竹床动了,风动了,雨动了,腿间的蛰伏的蛇也动了……
忽然,纱帘后有人惊叫起来,邓月明惊恐挣扎出来,徘徊在纱帘间。他的身体已经染上了石榴的色,淹没在暗红的情欲中,男人和女人围猎着他。
有人念着台词:“小原,小原,你在哪?小原!我的小原哈哈哈!我的小羊羔!我的小花鹿!我的小娼妓!”
邓月明挣脱出纱帘,绝望的跌坐在台前。他哭泣着,瑟缩着,双手捂着眼睛,想把自己美丽的身体藏起来。
“娼妓……”冯小姐想:“他美的像个娼妓……”她不自觉的向沈文昌看去,看到他已经离席了,而白珍依然坐在座位上。
“他偷走了珍珍的丈夫……”她看着邓月明心想:“珍珍还怀孕了。”
第61章
大亚电影公司话剧厅的后台要过一条走廊,廊顶上挂了邮电绿灯罩的灯,没有开窗,落着品红色广州土布窗帘,最现代刺目的颜色,衬着玻璃纱,像是一个开在防空洞里的妓院,头顶盘旋着轰炸机——末日里的寻欢作乐,整个的是一条不归之路。沈文昌走在路上,立在窗下,看一条洋铁衣架。那上头横满了卸下的暗红纱帘,延绵起伏,逶迤前行,是一条爬在腿间的血痕,血迹干枯,留下潮水的声音。他觉得自己立在红色的海边,一望无际,有光无热,海面上卷着浮沫;又觉得自己身处黎明的上海,毫无声响的极静,忽然遥远的上空有一片“嗡嗡”的声音,像是有一架飞机离开,载满了孤岛的人。
他现在很平静,非常慢的呼吸着气,他知道要先找到邓月明,和他谈一谈,问一问。 问什么呢?对了,就问他:他什么时候和路晓笙有了这样的交情?为什么给路晓笙演这样的戏?这最下等的堂子里男娼脱光了上台跳舞的戏!
黎明的飞机离他而去,血海呼啸而来,黎明上海的大街小巷里灌进了暗红的海水,他奔跑着逆水而上,看到邓月明站在蒲柏路石库门的阳台上,散着发,穿着一件月白的大氅。有一次他对邓月明说,他非常想看他穿大氅的模样。他羞笑着,抱怨布价贵,手里提着暖瓶,里面曾经为他装过云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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