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欢旧爱
之后又是改朝换代,换代改朝,人一轮一又一轮,一回又一回,狐九杀生的罪责终于刑满,对痴了的恩抱也已还清,他再次回到人间,看到山川已平,江河改道,沧海化为桑田,唯有那淡淡的月还悬在蔚蓝的沙漠上。
那时他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做“胡林生”,像许多普通人那样,考了一个大学。大二那年,他们班跟着大三学长学姐去秋游,包车到另一个城市的旅游区露营。傍晚扎完帐篷,他跟着筱为学长出来逛旅游区里的寺庙。筱为去解签,他就一个人逛到后殿去。
这已经是晚秋了,庙的后殿栽了许多的柿树,叶子已经落光,柿子却熟透了,静静的坠在枝头。一只小雀立在枝桠上,啄着柿子吃。忽然庙里晚钟响起,钟声一圈一圈的荡漾开去,做完功课的和尚们从殿后走出来,穿着苍色的粗布僧袍,墨灰的裤子。狐九无声的立在殿里,看着一个长方面庞的瘦高和尚,面上似笑又似哭,已经落满了泪。
中殿里的灯还没有点起,泥塑的金刚立在两旁,晦暗里怒目着他。他在心中乞求着:“大慈大悲的菩萨啊,您不要再降罪于他。我只看看他……我最后一眼看看他……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见他,不扰他……不害他了……”
他曾经无数次的向神佛许愿着,祈求着,想要痴了重归正途,重获福泽。现在上天终于如了他的愿,教痴了走上了该走的路途。
晚钟又响了,像一粒沉重的句号,顿在他与痴了的故事上。此后岁岁年年,年年岁岁,他再也没有见过他。
第56章
十一月二日,沈文昌与白珍一同出门,去一个弄堂口接了徐师长的兵,又由兵带着往江边去。船是一条走私的货船,沿着黄浦江进长江,下重庆。白珍拎着提箱,穿一件墨绿印度棉风衣,梳着艾司头,面色煞白,却什么都没有说。他想她应该是有所猜测的,因为生在这样的家庭,就算平常不过问,紧急时候的敏感一定是有的。但他现在不能对她道理由,为了以防万一——一无所知才是保险——她大概也这样认为。她已经到了这里,只能听他的安排。
“她不求我发达,我却不能这样……”他想:“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她,她理应对我有所辅助。何况这并非牺牲,这只是一条退路。”他对白珍约下第二天清晨相见,没有讲他回不来怎么办,因为自己也没有考虑,不敢做出最坏的设想。
死亡是一种奢侈,他曾经无视过许多人的乞求。
他回到76号去上班,没有吃早饭,到办公室就开始抽烟,又怕嘴里味道重,只是点在手上。烟是万宝路,上一次周先生随手扔给他的,美国货,属于政治不正确的舶来品,所以扒了封盒,用一只金的烟匣子装着。他平常不太拿出烟匣子,显得瞩目,可一定要用它,因为一种低调的富贵。下属来送文件,一眼看到,笑道:“沈先生烟匣子倒是别致。”
沈文昌指间僵硬,面色却没有变,笑道:“结婚纪念礼物,以前太太英国买的。现在不敢用拿出来了。现在我们是公仆。”
下属被讲笑了,等他签了字就出去了。他的笑容依然僵在脸上,用手搓了搓,才整回面色。这个烟灰盒是他自己定的,白珍跟英国人审美相似,喜欢瓷器。
他中午也没用多少,空腹喝了一点白粥,觉得腻味,就到茶水间去泡茶。忽然想到午夜还有一顿油腻的鸭子等着他,整个胃都翻滚了起来,恶心的他冲进了洗手间。后头有下属关切的叫着他,他没有应,在隔间吐了一个干净,出来用水龙头漱口,哗啦啦的水留着,带着一股水管里的腥气。一整个卫生间也是腥气的,混着尿骚气,他熟悉这种味道,宪兵队的牢房里也是如此:用了刑以后,犯人一身的血,还失禁了。
下午他请一个同事为他配了胃药,只说是老毛病,抽屉里的药又刚好用完了。为了演的像,特地喝了一下午的热水,肚子胀得慌,也不去厕所,因为要留着尿意,分散自己靠向恐惧的注意里。一直等到午夜三点,考前预备的时间已经结束,76号门口一辆车经过盘问,缓缓开了进来。他上了考场反而平静了,专心答自己的题,心想总有命活,徐师长不能让他落入76号的手里。再不济,姓徐的应该也安排了杀手,立刻杀了他,给他一个痛快——或许会被当作是被刺杀,不至于牵连白珍和月明——当汉女干的好处。
那白雾一样的厨子又来了,送来十只鸭子,油汪汪搁在报纸上,一字摊开,像屠杀后留下的尸首,等着抛到黄浦江去。
这两年他们一家都不吃大闸蟹,因为觉得有一股血腥气,眼看着连蟹黄都泛着血光。
沈文昌叫卫士去请这一层警卫来吃夜宵,突兀倒是不怕,因为在清源环路也请过,自己有这样一个传统,周先生知道。倒是俗话“无事不献殷勤”,要叫他在抛出一点请求来,主动的去欠人情债。
这一层的警卫进来了,他和他们相互的寒暄着,请小队长喝普洱茶。他笑道:“十年前藏下的,现在都已经喝不到新的了,喝一点少一点,解腻。”
“谢谢沈秘书,谢谢沈秘书!”小队长笑着:“我们这种大老粗,什么好东西喝着都一样,就喜欢吃肉!沈先生讲究啊!这位是?”他问厨子。
“过来送鸭子的,以前是北平对不对?”沈文昌笑问。
“对,对!从小学这门手艺。”厨子哈着腰:“本来是得片给各位爷的,可是开车的老总不叫我带刀子,我就只送了鸭子过来。”
“什么老总!”沈文昌笑道。
小队长也笑:“沈先生的人太小心了!带把菜刀能出什么事情,我叫人去厨房拿一把来!”
“别别!诸位兄弟且坐下,小张,你带他去拿把菜刀来。对了,老齐,你也到厨房去烧点热水来。”他一只手作者做一个“去”的动,往外虚虚的扇着,另一只手按下小队长的肩膀笑道:“难得请一次兄弟们,叫他们去忙。”这个小队长眼乌子咕噜一转,又笑着坐下了。
这一层的警卫有七个人,现在都在这里。沈文昌自己带五个人,出去一个小张,一个老齐,剩下的三个枪里装满了子弹,胜算很小,还不见得完全愿意为他拼命。可又不能多带,免得叫人怀疑。周先生办公室就在隔壁的隔壁,小张带着人进去,自己不敢守在门口,在拐角处徘徊着,装作刚出卫生间。厨房也不远,老齐被安排去拿刀,可拿一把刀的时间很有限。
沈文昌这里的时间却仿佛太过漫长,因为需要他敷衍,话又太短。他道:“我也是无事不献殷勤……想来想去,只有来劳烦兄弟你。”他取出自己的金烟匣子,开了请小队长抽烟,小队长的眼睛黏在匣子上。他笑了笑,把匣子塞进了小队长手里。
“我有个朋友,在百花苑唱戏……”
“小邓先生?”这个小队长殷勤笑道。
“哦?你们在下面怎么传我?”沈文昌好笑着问道,一干警卫笑起来,因为看出他没有生气的意思。他低头喝茶,又道:“最近有人在他身边盯着他,叫我见他一面都不成,我呢,又不好派自己的人出面。”
“这是为什么呀?”
沈文昌摇着头反问道:“你结婚了吗?”
小队长痛呼:“现在哪有好女人!”
沈文昌意味深长的笑着:“等你有太太了,你就晓得为什么了!”
小队长一愣,随即豁然开朗,大笑起来。
深文昌道:“老齐呢,是我太太一个老妈子的侄子,所以我叫他烧水去了。我那办公室的几个同事太太,也和我太太打过牌。所以这个事情……不足为外人道啊。”他疲惫的叹息着。一众人讲起太太,又从太太讲到女人。一讲到女人,立刻又要谈舞女,一干价格摸的清楚,男女关系张口就来,沈文昌听得厌恶,却依旧是微微的笑着,心想:“怎么还不来!”
一个警卫嘬着鸭骨头,也问了一句:“怎么还不来?”
沈文昌唬一跳,咬到了自己舌头,面上却不能有任何动静,血沫得往下咽。另一个警卫道:“吃吧,反正快吃完了,也不差那么几刀。我都自己撕下来卷饼。”
沈文昌惊恐:这些人夜宵吃起来是很快的。可他这个时候不能开口讲厨子,不然倒像是为他开脱,显得可疑,只能找一个旁的话题。什么话题呢?近的话题,只有他太太,可他痛恨把白珍拿出来供这些人做个谈子,这叫他有一种污秽感,仿佛妻子被亵玩。
“他这些人呐,行动慢,也就开开车是好的,因为没有人来教。别人都是太太把持,我太太从来不管。”他还是开口讲了出来,因为两项比较,妻子成了次要。
“那是沈先生自由啊!其他老爷的太太们……”一个警卫搭话着。
“其他老爷的太太们,一圈牌打下来,生意都做好了。我的太太,打牌只是打牌,家用补贴全要靠我请的会计。我呢,又是不懂的,一年下来能有多少补贴全不知道。”他苦笑着摇头,惹出许多笑声。
又道:“诸位帮我沈某人的忙,我一定大榭,可既然要谢了,不如再提点意见:缓缓的来,别一下子都清光了,叫人怀疑。我有时候也要去找他,诸位看在眼里就好,也不足为外人……”
忽然,桌上的电话铃响,几个警卫站起来想走,怕他有机密要讲,他随意的压压手,示意人不用走。
他接起电话:“喂?”
“她去朋友家里玩。”
“早上我去接她。”
三句话,下了大力气,生怕下面讲出一些不该讲的。他挂掉了以后立刻喝了一口茶压惊。下面还在谈女人,谈跑马,可他知道,所有人都提了一只耳朵特地来听他。
“不如就叫他们听了。”他想着,于是凑过去和小队长玩笑道:“以后结婚,要找个没有丈母娘的。”两人都欢快的笑了起来,下面依旧讲者女人和马。
可他一双腿全麻了,像是嵌满了一粒一粒的电话铃声,细细密密的震动着,又像是布满了黑白的粒子,随着无线电里的电流声“刺啦刺啦”颤着。
“怎么还不来。”他想:“怎么时间过的这么久!”鸭子已经显出了骨头。
他后腰的枪硌着他,仿佛微微的发着热。“再过五分钟,不行就先下手为强,打他个措手不及!”他心里惨然的想到,目光一瞥手表,抬起头来有和一干警卫聊天。
四分钟,他开始倒计时,数完六十秒,却不敢抽枪,又暗地里加了一分钟。
幸好,这一分钟里,厨子回来了。他进来伺候着一班警卫吃完鸭子,收拾了骨头就走了。沈文昌在送走警卫以后,走周先生办公室的方向去洗手间,看到办公室大门原模原样,又大着胆子进去检查了一遍。
他出来以后去了卫生间,把吃下去的鸭肉吐了个干净。空荡荡的卫生间里,反胃的声音回荡着,掺在一股混沌的臭气里。人倒是很精神,睡不着,通宵也没有睡意,心跳的很快。
早上的时候,他强迫自己趴在桌上假寐,当作心宽,值班要偷懒。换班回到自己车里,才算是松了一口气,看到窗外走马灯般的景色,渐渐入了睡眠。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江边,开了车门出去接白珍,看到白珍坐在船舱里,仿佛也是一宿没睡,眼睛微肿着,眼下一片青。
他扶白珍起来,白珍整个人挂在他的身上,起身时一个踉跄,非常虚弱。他痛惜的把白珍抱在怀里,白珍却只是说:“这下你我扯平了。”
“扯平什么?”他好笑的想:“她要是没派人盯梢月明,她就不来了吗?她可是我太太呀!她理应要来的。”
第二天他就知道这次的任务成功了,徐师长恭维他,他谦虚的供着手,心里却是狂喜,因为这算是向唐瑞生证明了自己的用处。其后他又很做了一些事情,成了一个真正的双面特务,1945年也没有逃难去日本,是跟着唐瑞生重归了国民政府。他进入中统工作,却在47年的时候,因唐瑞生归共,进了中统的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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