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瓶人格
很烦,很麻烦,也不知道上头还会有什么强人所难的指示,总之都是大爷,他夹在中间受气。
老赵转了一圈回来,低声细语的两人停止了交流,老赵动作迟缓地在他们面前坐下:“那个……这事两边都有错。”
各打五十大板的论调丁穆炎当然没兴趣听。“这件事情我们医院会追究责任的。”他说。
“什么?”老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家属还指望着医院赔钱呢,他倒先扬言要告人家。
“追究责任!”丁穆炎重复道,“砸了我们医院的设备,打伤几名医护人员,这事不能就这么完了。”
“不是,这……”
门响了几下,一名警察带着个西装笔挺的人:“老赵,这位说是……”
“您好!”那人先一步进屋,强势又不失礼貌地握住老赵的手,“我是丁穆炎和医院的代表律师,我姓彭。”
又来了个律师,老赵的脑袋要爆炸了:“呃,彭律师,您好。”
彭致诚扫了一圈,放飞自我地指着丁穆炎的脸哈哈大笑:“哈哈哈,瞧瞧你的脸被打得像猪头一样。”
丁穆炎冷冷地递过去一个“你有病”的眼神,他的脸充其量有点淤肿,离猪头还差得很远。
彭致诚放得突然,收得也突然,一转身已摆出一副专业的姿态:“警察同志,请问我的当事人什么时候能走。”
“这不是在了解情况嘛。”老赵不太乐意。
“我该说的都说了,医院有监控,你们应该已经调取了吧。”丁穆炎道。
“监控是监控,不能说明问题,还有很多细节需要挖掘。”
彭致诚示意丁穆炎不要说话:“警察同志,相信您是秉持着认真负责的态度来处理这件事的,但是也请您考虑到我的当事人已经非常疲劳了,明天还有许多位重症患者等着他,他也必须要为病人的健康负责。能不能今天先到这里,还有疑问的话,我们另外再约时间?”
“可他刚才自己都说他动手了。”
丁穆炎感受到了彭致诚目光的凌迟,无奈叫他来得匆忙,很多事情没有沟通清楚。
“可目前的情况是……”
刚才送彭致诚的民警去而复返,示意老赵有电话,老赵跟着他离开。
丁穆炎瞥了眼老神在在的彭致诚:“你的动作也太慢了,那么晚才来。”
彭致诚做了个夸张的表情:“帮你们医院打官司又没钱又费精力,所以你对我客气一点好吗,丁院长。我是个大律师,懂吗,大!跟我说话是要收费的!”
“彭大律师准备怎样把我弄出去?我不想在这里过夜。”
“急什么……”彭致诚嘴上跟丁穆炎说话,眼睛却在萧进身上转悠。
丁穆炎侧身挡住他的视线:“看什么?”
彭致诚不太正经地吹了记口哨:“哟呵,变小气了。”
“别乱说!不是的!”
彭致诚有点糊涂:“不是?你昨晚带的……”
“闭嘴!”
彭致诚摆了个投降的动作。
十分钟后,老赵回来了,脸色有点奇怪。
“今天是挺晚了。”老赵眼神闪烁,“要不就到这里吧,感谢丁院长的配合,如果还有疑问的话会再联系你。”
不过是接了个电话的功夫就变了个说法,三人俱是仰着脸看他,没有动弹。片刻后,丁穆炎转向萧进,萧进俏皮地眨了下眼。
“嘶!”彭致诚制造了点噪音,用力揉了揉眼,“那太好了,多谢警察同志对医院工作的理解,有问题的话可以随时联系我。”
老赵把几人送到门口,神情还是有点恍惚。
“所长跟你说什么了?怎么就让人走了?你不是说至少得再留几个小时吗?”传话的民警问道。
“所长说……”老赵梦游似的,“一定要严惩医闹,绝不能姑息使用暴力手段扰乱医疗秩序,伤害医护人员的犯罪分子,他还说,丁院长是国家级的专家,是为医疗行业做出巨大贡献的人才,一定要尊重他,保护他的安全。”
后者被他说得有点愣,老赵苦笑:“这还不明白吗?人家上面有人!”
彭致诚耳提面命要丁穆炎以后不许再乱说话,丁穆炎满不在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几人走出派出所大门。
“我帮你教训过他们了。”一个突兀地声音忽然冒出来。
丁穆炎停下脚步,看见大门口站着个小警察,正是何越,他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另一只手夹着一根快烧到屁股的香烟,没有带帽子,顶着一个精神的寸头。
“这不太好吧。”丁穆炎假模假样道。
“没事!我偷偷的!没人知道!”何越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丁穆炎半真半假道:“那我谢谢你了。”
“不用谢。”何越赧然地挠了挠头,“不过你也别怪老赵,他不是故意为难你,他也难做。闹事的人不全是死者家属,他们背后有人在出谋划策,那种人可狡猾精明了,你是不知道有多难缠,罚轻了没用,第二天再来闹得你们没法工作,罚重了摆出各种无赖相,分分钟吵得人心惶惶。我们既然入了这行,哪个不希望社会稳定安居乐业,但问题是真要出什么事,背锅的还不是我们这些小卒子,随时随地叫我们脱衣走人。”
丁穆炎觉得这个小警察有点可爱,明明老赵嫌弃得他要死,他还替人说话。丁穆炎走到何越面前,轻轻弹去他沾在衣领上的烟灰:“害怕,当初就不要选择穿这身衣服,既然穿了心里就要有杆秤,你们是矛也是盾,要是让老百姓觉得找警察没用,那你们穿不穿这层皮还有什么意义?是强硬如虎,还是软弱如羊,都看你们自己。”
社会是现实的,人心是复杂的,何越能看明白,仍保有一往无前的冲劲,很不容易,丁穆炎愿他永葆一颗少年心。
“人活着要能让人指望,那才算活出息了。”
丁穆炎的声音很低,在这静夜里格外有力。
彭致诚开了车来:“上来吧,我送你们回家。”
丁穆炎坐上副驾驶,萧进坐后座,彭致诚开车驶向丁穆炎家,没有人说话,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彭致诚既是圈内人,又与丁穆炎有业务上的联系,两人是多年的好友。但是彭致诚有个坏毛病,就是酷爱挑衅丁穆炎,致力于在他面前作死。
开了一会儿彭致诚嫌太寂寞,开始没话找话,贱兮兮地说:“你是不是看上人警察小哥哥了,还摸人家,其实你是想扒了他衣服吧?”
丁穆炎翻了个白眼,先是孟秋,再是彭致诚,这两天带萧进见识的都是不太正常的人,事到如今他也懒得去纠正什么,也有点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点交友不慎。“通常我不爱扒人衣服,还是喜欢扒人脑壳,你要试试吗?”
“你的爱好有点危险啊,兄弟,我们刚从警察局出来,矜持点好么?”
“听说你昨晚带了新朋友?我去晚了没看见你。”
“像我这样的衣冠禽兽当然要找个安静的地方探讨一下人生的真谛什么的。”
“你对你的定位还真是非常准确。”
“废话,我是人生导师啊!被我开导过的人都会对生命有新的领悟!”
丁穆炎接不上话了,大概在怼人界彭致诚是他的宿敌,取胜的关键是看谁更不要脸,通常彭致诚略胜一筹,不过彭致诚认为绝对是因为律师比医生更能说会道。
丁穆炎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脸:“这次的事就交给你了。”
“哎哟,领导说话就是不一样,什么交给你了。虽然你不是我的领导,但你是我的客户啊,不过像你这种就属于劣质客户,赚不了什么钱还总骂我,给你们医院打官司的时间我做点什么不好,所以你要感激我,我这是在做善事。”
“你也可以来做我的客户啊,我不介意的。”
这回轮到彭致诚闷了,丁穆炎扳回一城心满意足,无意中一抬眼,在后视镜里对上萧进的眼睛。
萧进在默默地观察他,嘴角带着了然的笑意,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丁穆炎却觉他把整个世界都看在了眼里。
丁穆炎知道老警察态度的转变,必然与萧进有关系,他出生在罗马,天然拥有大量的资源,即使什么都不做都能富足的过一生,他也很聪明,轻而易举就能看透许多事,这个世界上能让他产生兴趣的东西不多了。他看上去总是在微笑,把自己装扮成彬彬有礼的模样,但丁穆炎认为这纯粹是一种假象。在他精心的伪装下,他就像上帝一样俯视众人,然后发笑。
彭致诚还在念着今晚的事:“这回有点麻烦,我得先去查查对方都是些什么人。你以前都不管这种事的,今天是受什么刺激了……”
说了半天,没有听到丁穆炎的回应,他扭头一看,丁穆炎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
后座萧进探过身扶住丁穆炎被保险带勒住的身体:“我跟你换个座位吧,我坐前面,你到后座睡一会儿。”
车停在路边,两人换了座位,丁穆炎裹紧衣服缩在后座上,没几分钟就睡着了。
彭致诚车速快,在过十字路口时刹车踩得有点急,人惯性往前冲了冲,萧进回头看了一眼,见丁穆炎睡得安稳才放下心。“你开慢点。”萧进道。
彭致诚惊诧:“他是个坐在单杠上,周围有五百只鸭子都能睡着的男人,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吧。”
“是因为工作太繁重的缘故吗?”萧进又回头看了一眼,脱下外套往后面一丢,刚好丢在丁穆炎身上。
彭致诚拿余光瞟他好几回,然后不可思议地感叹:“真不敢相信,丁穆炎这种人也能找到男朋友。”
萧进的表情僵了僵:“我们不是这种关系。”
彭致诚了然似的点头:“我理解的,要泡他确实有点难度。加油!不要放弃!我支持你!”
萧进懒得跟他解释了:“你为什么说他这种人也能找到男朋友?他这种人怎么了?”
“又不温柔又不体贴,不但刻薄还凶,没什么休息时间,约个会动不动就迟到几个小时,吃饭的时候跟你讲猪带绦虫,怎么恶心怎么来,这种人……”彭致诚说到一半,发现自己正在当面喷人“男朋友”,连忙改口道,“你是个英雄,兄弟。”
萧进哭笑不得:“你知道得那么清楚?你跟他谈过?”
彭致诚愤怒:“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但不能侮辱我寻找伴侣的标准。”
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彭致诚的污蔑,丁穆炎在半梦半醒中嘟囔了一声,翻了几次身,但最终还是沉沉睡去。
“他怎么累成这样?”彭致诚终于正经了一些。
“嗯,他昨天晚上没有睡好,折腾了一夜,怪我。”
萧进脸上难得露出一丝丝愧疚,这一丝丝愧疚被彭致诚看去,彭致诚震惊地张大嘴巴,表情十分诡异,自以为知晓了□□般点了点头。
“不是你想的那样。”
彭致诚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兄弟,我佩服你。”
到了丁穆炎家,他们把人叫醒。丁穆炎还没有彻底清醒,他抱着萧进的外套,迷迷糊糊地站在路边,眼皮时不时黏住。直到彭致诚扬长而去,幽暗的小区门口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丁穆炎才回过神:为什么彭致诚把萧进也放在自家门口?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丁穆炎问。
难得看见丁穆炎糊涂的模样,萧进不由得好笑,再看他嘴上质疑着,两只手还紧紧抓着外套,更是一个有趣的矛盾体。
“你不是说要请我吃饭吗?”萧进道。
丁穆炎的大脑渐渐恢复运作。先是疑惑什么时候说要请他吃饭,然后想起在跟警察说明情况的时候编过要吃饭的谎,可明明只是说约吃饭,为什么到了他嘴里变成请吃饭,再想想今晚他帮了很大的忙,一个“请”字不算亏。
他们到现在都还没有吃饭,傍晚的时候饿得要命,现在过了饭点反倒没什么胃口。
“先上楼坐吧。”
丁穆炎迈开步子,发现手上东西有点多,再一看发现萧进穿得有点单薄,终于意识到还牢牢抱着人外套。“你的衣服。”他的神情有点尴尬,幸亏他表情少看不出异样。
丁穆炎租住的是一个老旧小区,硬件设施比较陈旧,到了晚上连路灯都没有几盏,十分昏暗。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严格来说,这算是萧进第三次来丁穆炎家。
“为什么你不住好一点的地方,刚才上楼的时候我差点绊一跤,你这个专家不至于连这点钱都没有吧。”萧进抱怨着,弯腰拍去裤腿上蹭到的灰。
“这里离医院近,而且我一个人不需要住多好的房子。”丁穆炎脱下外套抖了抖。他在破窗的时候用外套包了手,这会儿发现衣服上被划了好几个口子,他下意识地翻开手掌看了看,幸好没有受伤。这双手对丁穆炎来说是极为宝贵的,一点点伤痛他都怕影响手指的灵活度,救人的时候他来不及想太多,但还是会重点保护他的双手。
萧进看在眼里:“没受伤吧。”
丁穆炎摇了摇头,却发现萧进指节上有被玻璃割裂的伤口,血已经干了,结了一层深褐色的血痕,当时应该流了不少血,连指甲缝都变成了褐色。
“受伤的是你。”
萧进握了握拳头:“没事,小伤。”
丁穆炎失笑,也不知道谁几天前故意蹭破皮,然后理直气壮地上门求医。
“我帮你处理一下。”
萧进以为丁穆炎又会拿出酒精棉擦一擦然后贴个创可贴,没想到他这回搞得有点大,兴师动众地拿出生理盐水双氧水等物,按标准作业流程清洗伤口然后包好。
萧进有点受宠若惊:“这是真杀鸡用牛刀,现在我是不是欠你600元了?”
“是欠医院,不是欠我,清创还要另外付钱。”
“我这辈子都没欠过这么多钱,怎么办?”
丁穆炎忍俊不止,也许是睡醒了的缘故,他看上去心情特别好:“这事不管怎么说谢谢你。”把陈主任救出来也好,从派出所脱身也好,萧进的功劳都不小,这声谢谢他当得起。
萧进等了一会:“还有呢?”
“还有什么?”
“不多夸我几句?比如机智勇猛什么的。你在你朋友面前不是很活泼吗?”
丁穆炎简直不敢相信他用“活泼”这个词来形容自己:“他是不是说我坏话了?”
“没有,他就说你在吃饭的时候跟他讲猪带绦虫。”
“多少年前的事还拿出来说!再说那时候是他先问我脑子里会不会长寄生虫,所以我才跟他讲了一个大脑里寄生猪带绦虫的病例,否则我没事在吃饭的时候说这种东西干什么!”
“所以你确实在吃饭的时候聊猪带绦虫了?”
丁穆炎给了一个白眼:“没错,我还特别喜欢听脑壳被锯开的声音,对于这个答案你还满意吗?”
萧进乐不可支,笑得差点从沙发上摔下去。
丁穆炎斜睨笑到失态的萧进,第一次发现自己还有幽默感,并且认为萧进的笑点实在是太低了。
“有这么好笑吗?”
“好笑!”萧进气都快喘不过来了,“难道没人说过你是个很有趣的人吗?”
丁穆炎无奈地望着笑抽了的萧进:“你慢慢笑,我去买点吃的回来。你想吃什么?”
“我随意,你请客我不挑。”
丁穆炎走后,萧进又乐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一个人的屋子冷冷清清,萧进无所事事,丁穆炎的家小,就里外两间,他转了一圈在书架前驻足,书架上基本都是医学书,古今中外种类齐全,很符合他对外的形象。
余光瞄到一个盒子,因为丁穆炎翻过东西的缘故,盒盖开了一半,里面整整齐齐摆满信件。
萧进本不想窥视,可一来这年头还写信的人实在稀有,二来信封上的名字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Allen。
一个极为普通的英文名字,但萧进在看到的一瞬间变了脸。因为韩韶军的英文名正是Allen。
世间的道德对萧进全无约束力,他毫不犹豫地挑开盒盖,将那封信夹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了那么多~~你们好意思不给我留言么~~
第9章
丁穆炎一出门就后悔了,怎么就心大到把萧进一个人留在家里?倒不是怕丢东西,而是明明和萧进还不熟,却像对待老朋友一样对待他。也许是这两天经历的事比较特别的缘故。昨天还想在萧进脸上抽几个耳光,今天半夜三更跑出买晚饭,变化实在是太快。
买了点吃的回家,一进家门就看见萧进站在书架前。
“在看什么?”丁穆炎将食物放在桌上。
“很精彩的一本书。”萧进侧了侧书,“我从来没有意识到人体是如此美丽。”
展开的书上是一张西斯廷教堂画风的心脏图谱,逼真的心脏被红色的动脉和蓝色的静脉环绕,仿佛下一秒就会开始跳动。
他翻过一页,书页里滑出一张有点泛黄的纸,上面用彩铅临摹了一幅心脏图谱。
“这是你画的?”萧进惊叹,“没想到你还会画画,画得真漂亮。”
“看多了不怕吃不下饭?”
“医学与艺术的完美结合。你会害怕吗,以前学医的时候。”
丁穆炎收拾干净桌上的杂物,将餐盒一个个摆开,回忆童年颇有些无可奈何:“大概在我三四岁的时候,我爸送我一个礼物,是一个空的塑料人体和一堆内脏模型,可以把内脏塞进躯壳拼成一个完整的人体,我爸告诉我这是搭积木,我信了。后来在幼儿园里,小朋友说我们一起搭积木吧,我说好啊,然后被一堆方方正正的木块弄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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